渡鴉酒館 - The Raven Tavern(魔獸世界角色扮演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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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來到渡鴉酒館,再怎麼熱愛自由和喧囂,也得找個空檔整理滿是風塵的羽毛。現在,是時候小酌幾杯、當然也別忘了來盤牛肉,聽我說個奇幻的故事——為你的下一次啟程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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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賞金獵人黑袍:無悔之路 Empty (小說)賞金獵人黑袍:無悔之路

周三 4月 28, 2021 8:52 pm
(小說)賞金獵人黑袍:無悔之路 Euuoo10
(感謝畫師Dogbee)

「致魔獸,致所有魔獸玩家,致所有熱愛魔獸故事與歷史的人,致我所有的魔獸夥伴們,致我們共同譜寫的故事,致我們那些年的回憶。」


黑袍 在 周日 4月 16, 2023 12:36 am 作了第 18 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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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賞金獵人黑袍:無悔之路 Empty 目錄

周二 6月 28, 2022 6:53 am


黑袍 在 周四 4月 13, 2023 6:23 pm 作了第 28 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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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賞金獵人黑袍:無悔之路 Empty 簡介

周四 1月 19, 2023 9:28 pm
簡介
 
  崔斯達‧考,外號黑袍,一名滿懷抱負的賞金獵人。他並非是一位青史名留的英雄;也並非是一位萬人景仰的豪傑;他僅僅只是一名為了貫徹自己的理想而奮鬥不懈之人。
 
  儘管黑袍出生平凡,然而,他並不甘於平凡一生;儘管黑袍的命運並非一帆風順,然而,他試著改變自己的命運;儘管黑袍衝動、暴躁、固執,然而,他也願意為了真正的夥伴付出一切。
 
  有人說,這名賞金獵人性烈如火、桀傲不馴;有人說,這名賞金獵人狂妄自大、目中無人;而那些與他最為親近的人,則認為他重情重義、不拘小節。那麼,黑袍究竟是誰?有時,就連他自己也不瞭解。
 
  黑袍一向只遵從自己的原則與決心,他只希望自己的一生不會留下任何悔恨。當他的原則一再受到挑戰、當他的決心一再受到考驗……他該相信自己的判斷;亦或是向這個世界妥協——無論如何,黑袍必須做出無悔的選擇,這是一條屬於他的『無悔之路』。


黑袍 在 周二 10月 03, 2023 2:35 am 作了第 2 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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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賞金獵人黑袍:無悔之路 Empty 序章:背井離鄉

周四 4月 13, 2023 6:15 pm
序章:背井離鄉
 
  庫爾提拉斯——對於崔斯達而言,這個詞彙不僅僅是一座島嶼、一個國家,還是他的家鄉。崔斯達在此出生、在此成人;而現在,他是一位在當地小有名氣的賞金獵人。
 
  儘管崔斯達對於家鄉一詞並不抱有特別的情懷,也從來不算是庫爾提拉斯王國的狂熱愛國者之一。然而,當這天終於到來,當崔斯達終於下定決心前往異鄉闖蕩一番之時,他才驚覺自己已然習慣了這片土地上的一切。數年來,崔斯達從未想過背井離鄉一事竟會令他感到如此忐忑不安。
 
  身披黑袍的賞金獵人獨自坐在碼頭的長椅上,他望著海洋,試著在離開家鄉前的最後一刻記住波拉勒斯美好的一幕。渡船、漁船、客船、商船……或甚至軍艦,在這座繁榮的海港城市總能見到各式各樣的船支。來自各地的人們迫不及待的下船,隨即融入於波拉勒斯的茫茫人海,各自追尋著推動他們來到庫爾提拉斯王國的理由。而那些駛往遠方的龐然大物,則如同夕陽的餘暉一般漸漸消失在崔斯達的視野之中。
 
  人們懷抱著不同的願景前來,又為了追求不同的理想而離去。
 
  崔斯達下意識的將斗篷的兜帽拉低,這是他長久以來的習慣。黑袍男子的身後背負著一把名為黑血的大劍,而那被遮蔽於寬大黑色斗篷之下的厚實黑色護甲,則使他本已寬碩高大的體型在人群之中更顯突兀。執意全副武裝登船的賞金獵人雖引起了不少旁人的側目,但他卻不以為意。畢竟,誰也不能保證這艘船不會在海上遭逢意外——況且,眾所皆知,庫爾提拉斯王國的海盜問題尤其嚴重。
 
  「無情號靠岸了!要去暴風城的都上船!」碼頭管理員一如往常的朗聲呼喊。
 
  聚集在港口的人們蜂擁而上,爭先恐後地踏上甲板,所有人都想在船艙搶先爭取一處更好的位置——而崔斯達也不例外。賞金獵人面色不悅的將一名撞到自己的男子推開,並牽著自己的愛馬黑夜登上船支。他知道,在海洋彼岸等待著他的,是一連串的挑戰與考驗。
 
  我會帶著財富與名聲回來。崔斯達在心中暗自發誓。忐忑不安的情緒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堅定無比的決心。


黑袍 在 周六 4月 15, 2023 9:24 pm 作了第 1 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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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賞金獵人黑袍:無悔之路 Empty 第一章:浮蹤浪跡

周四 4月 13, 2023 6:17 pm
第一章:浮蹤浪跡
 
  一位身披黑袍的劍士牽著一匹漆黑如夜的馬穿越了夜色鎮的鎮門,他在夜幕的壟罩下緩步前行,一襲黑袍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環境融為一體。
 
  夜色鎮是一座四季不見天日的小鎮,在暮色森林終年缺乏陽光的怪異氣候下,這裡的任何一切都顯得無比昏暗、陰森。然而,這裡的居民似乎早已習慣了這一切,儘管在外地人眼中這是多麼的不合理——或者,與其說是習慣,倒不如說是被迫接受。
 
  黑袍看了看四周,下意識的將兜帽拉低。他緩步走進鎮上唯一的旅店,一腳踏上那因發霉而潮濕的木質地板,並踩著沉重的步伐走向那釘滿了任務單的告示板。身為一名賞金獵人,口袋裡頭的錢幣無非是來自這些任務,而此刻,他正打算進行這項例行性的工作。
 
  賞金獵人伸出左手翻開了一張又一張的任務單,最後撕下了一張報酬金額較高的單子。這張任務單上有著潦草的食屍鬼畫像,以及關於任務的詳細內容。除此之外,隨著任務單一同附上的暮色森林地圖也標記了任務的執行地點。
 
  十個食屍鬼?
 
  剎那間,各種可能會面對的險境在黑袍的腦海中一閃而過。而他只是看著手中的任務單,評估著自身的實力是否足以應對這些未知的風險。
 
  我可以自己搞定。崔斯達下意識的握緊右拳。

  「先生!」一道粗啞的聲音伴隨著搭在他肩上的手臂從後方傳來。崔斯達沒有多加理會,只是稍微回頭看了看這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從外表看上去就是一個典型的中年人,肥胖的肚子、濃密的鬍鬚,還有那日漸班白稀疏的深褐色頭髮。稍微觀察後,崔斯達將對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拍開,隨後繼續低頭閱讀任務單的內容。

  「先生……」名為布瑞爾的中年男子再次嘗試搭話。崔斯達又一次的打量了這名向他搭話的男子,還未定睛,一抹濃厚的體味便撲鼻而來,這一切令人反感的特徵使得崔斯達實在不想與其繼續互動。

  「你要說什麼?」黑袍終於回應。低沉的嗓音和模糊不清的咬字,他總因此使人留下難以親近的第一印象。

  「聽說鎮上來了一位賞金獵人,」中年男子看了看對方手中的任務單,隨後帶著有些心虛的語氣說道:「我想請您幫我一個忙……」

  「說吧。」賞金獵人將視線從手中的任務單移向面前的陌生人,給出了簡短的回應。

  「好的!」中年男子雙手合十,誠懇的開口說道:「不瞞您說,其實我剛剛看到了那張任務單……您要去烏鴉嶺附近對吧?」

  「嗯。」崔斯達沒什麼耐心的答覆。

  「我兒子在前幾天失蹤了……我一直找不到他,希望您能幫我找找他。」布瑞爾雙手扶著崔斯達的手臂,哽咽的說著:「他叫布蘭,十五歲,纖瘦的體態、矮小的身材、白皙的皮膚、藍色的瞳孔、深褐色的頭髮,還有——」

  「好吧。」賞金獵人打斷了中年男子的發言。「你要付多少錢?」

  「這——」布瑞爾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怎樣?」

  「我真的沒有錢,但——」

  「聽著,兄弟。把錢準備好再來找我。」崔斯達將視線從布瑞爾身上移開,似乎不想再浪費任何時間繼續這場無意義的談話。
 
  眼見唯一的希望竟無情回絕了自己,中年男子雙膝跪地,不斷的苦苦哀求。很快的,鎮民們也注意到了這令人難以忽略的辛酸情景。十幾名鎮民聚眾上前,顯然打算勸說或斥責這位對於有難之人視若無睹的年輕男子。然而,只見黑袍將兜帽的帽沿稍微拉開些許,以原先被遮蔽於兜帽陰影之下的雙眼瞪視了在場的每一人。那眼神兇狠而銳利——甚至帶有些許目中無人。原先氣勢洶洶的鎮民們見到這名賞金獵人的性格竟如此暴躁,也紛紛退縮,沒有人敢再多說半句。

  「拜託您了,我只有這一個兒子……」布瑞爾眼眶泛淚,他強忍著淚水。「哪怕只是一路上稍微留意都好……」

  賞金獵人沒有回應,只是低下頭,繼續看著手中的任務單。

  「我真的沒錢,我真的沒有錢啊!除了錢,我什麼都願意做!求求您——」
 
  布瑞爾話都還沒說完,崔斯達便捲起任務單走出了血鴉旅店,緩步離開夜色鎮上唯一熱鬧的場所。鎮民們鼓起勇氣,他們團結一致,不約而同的試圖攔住崔斯達的去路,但卻只是被這名身型高大、體態寬碩的黑袍男子輕易撞開,徒勞無功。崔斯達再次瞪了週遭的鎮民們一眼,並將兜帽拉低,徑自走向獸欄。

  鎮民們愣在原地,似乎是對於這名固執而又暴躁的賞金獵人感到錯愕。他們亦或茫然、亦或鄙視的看著他的背影。只見黑袍轉過頭,緩緩開口:「我是賞金獵人,不是慈善家。」

  崔斯達從血鴉旅店外的破舊獸欄中牽出了他的愛馬黑夜,在蹬地跨上馬背後便朝鎮門的方向離去。一陣刺骨的冷風呼嘯而過,隨即伴隨著賞金獵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暮色森林的黑暗之中。
 
  *
 
  身披黑袍的賞金獵人騎乘著黑馬在夜幕中前行,馬蹄聲迴盪在這片黑暗的森林。除了馬蹄敲打在石路上所發出的規律聲響之外,懾人的嚎叫聲在這一路上此起彼落——崔斯達不確定那究竟是什麼,他唯一確定的是,那是他從來不曾聽過的聲音。
 
  狼?不,也許是狼人……
 
  儘管這位賞金獵人已有多年執行任務的經驗,但他對於暮色森林這片詭異而陰森的區域卻一無所知。崔斯達在來到暮色森林前曾在艾爾文森林的獅王之傲旅店打聽過一二,而他得到的大部份回應卻只是其它人的勸阻,鮮少有人對於此地有真正深入的瞭解。確實,暮色森林的環境比艾爾文森林危險太多了,畢竟這裡可是各種怪物長年氾濫的險惡之地。這點崔斯達很清楚——然而更讓他感到焦慮的,更多是對於潛在威脅的不安,以及對於未知的揣測。
 
  我可以搞定這個任務。崔斯達如此告訴自己。
 
  起初,崔斯達心中的焦慮因為一路上對於自己的不斷肯定而稍微散去,直到他在道路旁的某顆枯樹下看到一名死狀悽慘的屍體。這具屍體的皮膚已經蒼白不堪,全身上下有多處被撕咬至幾乎可見骨的嚴重傷口,右手臂更慘遭斬斷。儘管如此,仍然能夠看出這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原先是一名年紀尚輕的男性人類;而從其穿戴於身上的護甲、直至死亡也緊握於手中不放的戰錘、以及散落滿地的數張任務單,不難判斷此人生前正是一位賞金獵人。
 
  正當崔斯達對於暮色森林的不安感愈發劇烈時,一句話不禁從他的內心深處直衝腦海,並隨即脫口而出:「也許我應該幫那傢伙。」
 
  *
 
  烏鴉嶺,暮色森林中寥寥無幾的安全處之一——但也不全然如此。全艾澤拉斯規模最大的墓園——烏鴉嶺墓園——正是坐落於烏鴉嶺的北方不遠處,這座大型墓園中充斥著數以千計的不死生物。食屍鬼、殭屍、骷髏、鬼魂……他們日以繼夜的徘徊於此處。唯一驅使他們的除了純粹而原始的殺意別無他物——或許還有一絲對於曾經作為生者的留念;亦或是臨死時刻的怨念。而烏鴉嶺即是暮色森林人民面對烏鴉嶺墓園的第一道防線。
 
  雖然這些怪物並沒有真正的意識,但不死生物難以徹底根除的特性使它們仍是暮色森林——乃至整個暴風王國——的一大威脅。過去曾有許多聯盟勇士前來此處,試圖剿滅暴風王國多年以來無暇顧及的潛在威脅。然而,時至今日,此地的不死生物數量卻仍然龐大。最終,暮色森林的人民們只能自力更生;亦或是請求路經暮色森林的專業人士協助減緩當地的險峻情勢——而黑袍正是為此而來。
 
  終於到了。黑袍終於抵達了烏鴉嶺。
 
  花了多久?——就連崔斯達自己也不清楚。無論如何,他已經抵達了任務地點的附近。出乎意料的,一路上崔斯達並沒有遭遇其它潛藏的怪物。然而,那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卻如同揮之不去的陰影一般壟罩著他。直到崔斯達終於感受到烏鴉嶺的營火所散發出的溫暖火光,他才得以稍微放鬆些許。
 
  正當黑袍跳下馬匹,打算在營火區休息片刻時,他注意到了營火旁正坐著一名看似歷經風霜的壯年人類男子。這名男子的特徵令黑袍印象深刻:金黃色的馬尾與山羊鬍、青如秋草的瞳孔,以及顯然受過正式鍛鍊的精實體魄。但,真正吸引著黑袍目光的,是那名男子放在手邊的手半劍。
 
  是個狠角色。崔斯達心想。
 
  崔斯達在不遠處觀察著這名男子,似乎在猶豫著什麼。在注意到對方向自己禮貌性的點頭示意後,崔斯達才下定決心走上前。賞金獵人低頭看著正坐在營火旁取暖的金髮劍士,雖然崔斯達已經讓自己盡量保持專注的看著對方,但他的視線仍然下意識的定在了那把做工精良的手半劍上。
 
  「兄弟,你的劍術如何?」崔斯達問道。
 
  麥爾斯先是愣了一會,隨後面露疑惑的回應:「啊?」
 
  「我的意思是,」崔斯達對於麥爾斯的反應感到茫然——事實上,他並不曉得為何對方會對這個直白的問題表現出疑惑的反應。而在崔斯達思考片刻後,他清了清喉嚨裡的痰,隨即一改平時略微模糊不清的咬字習慣,以較為清晰的咬字再次問道:「你的劍術如何?」
 
  「我的劍術……一般。」金髮劍士抬頭看了看這名高大的男子。「怎麼了嗎?」
 
  「我要找一個人和我搞定一個任務。」
 
  麥爾斯只是點了點頭,但並沒有立刻回應,似乎正在考慮。而黑袍男子雙手抱胸的站在一旁,盡可能保持耐心的等候著金髮劍士的回應。事實上,崔斯達有點期望對方能夠快點做出決定,即便是拒絕也好——當然,他預期得到的答覆是一個爽快的同意。兩人互相對視,但誰也沒有開口。顯然,兩人各自都在思考著什麼。
 
  一陣沉默後,賞金獵人終於按耐不住自己急躁的性格,追問道:「來嗎?」
 
  「是怎麼樣的任務?報酬怎麼算呢?」
 
  「一人一半。」
 
  崔斯達觀察著麥爾斯的表情,察覺了對方似乎對自己有些心防。在一般情況下,他會因為缺乏耐心而轉身離開,然而這次的情況有所不同。崔斯達非常清楚,面前的這名男子並不如表面上看上去那麼簡單,他已經從麥爾斯穩健、老練的氣場中看出對方是經歷過大風大浪之人。崔斯達知道,若他想在這片從未踏足過的陌生之地生存下去,那麼自己必然需要這個人的協助。
 
  「這個。」黑袍賞金獵人從斗篷的暗袋內取出任務單,並遞交給對方。麥爾斯很快的閱讀了任務單,隨後點了點頭。
 
  「我本來要自己搞定,但我看到一個同行死在路上,所以我想找個隊友。」崔斯達向麥爾斯述說著事情經過,隨後在句尾習慣性的補上:「你懂吧?」
 
  「所以,你覺得這個懸賞可能不是十個食屍鬼這麼簡單……」麥爾斯觀察著崔斯達的表情。「有個伴總是比較安心?」
 
  崔斯達並不想承認自己對於暮色森林的不安與焦慮。他沒有多加補充,只是點了點頭,簡單的回應道:「對。」
 
  「走吧,我們去看看。」
 
  *
 
  崔斯達與麥爾斯緩步行走在烏鴉嶺墓園陡峭的小路上,而賞金獵人自告奮勇的走在前方。他緊握著自己的武器,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唯一能夠讓他稍微感到安心的只有手中的那把大劍。儘管崔斯達無論是表情或語氣都看似沉穩冷靜,但從他不斷滲出的冷汗卻能夠得知,他的內心並不如表面那般淡定。
 
  黑袍從不願意在他人面前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尤其在陌生人面前更是如此。因此,他總習慣性的使自己看上去更兇狠、他總習慣性的使自己看上去更強悍。崔斯達並不是一個自卑的人;反之,他認為自己比絕大部份人都更有自信,而同時他也以此期許自己。大部份見過崔斯達的人對他的正面印象往往是『自信不疑』,但只有與他真正熟識的人才會知道,這名年輕的賞金獵人並不總是如此。
 
  「兄弟,你的視力如何?」崔斯達問。他並沒有回頭看向麥爾斯,而是專注的看著前方。
 
  金髮劍士凝視著遠方,開口說道:「也是一般般。沒有比你好的話,可能差不了多少。」
 
  麥爾斯右手持劍,而另一手則手持火炬。微弱的火光令兩人勉強能夠察覺週遭的動靜,但烏鴉嶺墓園的詭異環境仍使他們幾乎無法看清前方,僅能憑靠直覺與聲音嘗試辨別怪物的方位。
 
  「那裡有聲音——」正當賞金獵人加快腳步,並回過頭打算催促他的同伴時,映入眼簾的畫面令他愣了幾秒。
 
  一頭食屍鬼正咬著金髮劍士的肩甲不放。
 
  一時之間,崔斯達不知該如何行動,畢竟他從來沒有對付不死生物的經驗。而在麥爾斯憑藉著長年以來鍛鍊出的一身力量將肩上的食屍鬼舉起,並將其猛力摔砸在地面之時,賞金獵人才終於回過神來,隨即高舉大劍將食屍鬼缺乏皮膚保護的脆弱身軀劈成兩半。
 
  「搞定一個。」崔斯達咒罵了幾句粗俗的人類髒話,以此抒發在戰鬥之後逐漸高漲的激動情緒。賞金獵人轉頭看向同伴,故作鎮定的問:「兄弟,你沒事吧?」
 
  金髮劍士沒有立刻回應。他低下頭,稍微檢查了自己的肩甲,在確認肩甲上除了食屍鬼的咬痕外沒有其它嚴重的損壞後,麥爾斯才點了點頭。
 
  此時,骨駭摩擦的吵雜聲響再度從兩人周圍的黑暗中傳出。由於已經有了與不死生物交手的實戰經驗,起初崔斯達並不以為意——直到他發覺了聲音的來源不只有一個方向,而是有兩頭食屍鬼正同時逼近他們時,他才握緊武器,緊盯著週遭的任何一切。黑袍看了看自己身旁的金髮男子,即便是一路上都顯得處變不驚的麥爾斯,此刻也來回轉身,謹慎的觀察著四周,深怕有一絲閃失。
 
  突然,一隻手從後方抓住了賞金獵人的左腳,銳利的爪子刺入了他的皮膚,鮮血從他的腳踝中流出。崔斯達暗自慶幸,若不是自己的護甲足夠厚實,可想而知,傷勢必然會比現在嚴重數倍。黑袍抬起右腳,將食屍鬼缺乏肌肉的纖細手臂硬生生踩斷。他轉過身。那頭食屍鬼正以極其噁心的姿勢蜷縮在地,不斷的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刺耳喊叫。賞金獵人將大劍以劍刃朝下的方式舉起,並在深吸一口氣後一劍刺入食屍鬼的頭部,直到確認眼前的怪物已經不再有任何的意識,才緩緩將武器拔出。
 
  與此同時,麥爾斯揮舞著他的手半劍,俐落的將另一頭食屍鬼的腰部斬斷。然而,這頭食屍鬼卻仍未喪失意識。他胡亂的揮舞著爪子,似乎在做最後的垂死掙扎——嚴格來說,他已經死了。
 
  「這東西還在爬?」崔斯達對此有些驚訝。看著這個不死生物的頑強舉動,除了極大的反感以外,他竟也不禁從內心深處感到一絲憐憫之情。
 
  「是啊,他們……死不瞑目吧。」
 
  「三個。」賞金獵人拔出掛在腰間的小刀,將地上三具食屍鬼屍體的頭顱一一割下,並將其放入以亞麻布製成的大袋中,最後將袋子揹在身上。
 
  崔斯達與麥爾斯繼續並肩前行。隨著他們越來越深入這險惡之地,怪物的嚎叫聲也越發響亮。然而,實際與不死生物交手後,崔斯達已不再對這個任務有所擔憂。他已然瞭解,一路上使自己坐立難安的並不是那些關於不死生物的恐怖傳聞,只不過是自己對於未知的焦慮罷了。如今,他已經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麼,他已經知道前方究竟有什麼等待著他。
 
  其實不難。黑袍心想。他總習慣對於未知的事物過度揣測,而在實際經歷後,他往往會發覺事情並不如他所預期的複雜。
 
  走在隊伍後方的麥爾斯仍是一如既往的穩健。金髮劍士悄無聲息的接近一頭正在徘徊的食屍鬼,默默以手中利劍刺入食屍鬼的後背,俐落的了結一頭食屍鬼。此時,麥爾斯也注意到崔斯達的腳步越來越快,在迅速蒐集物證後,他便也加緊腳步趕上同伴。
 
  「前面有一台貨車,」黑袍停下腳步,手指前方。「我覺得裡面有好東西。」
 
  「我幫你把風,你看看吧——」麥爾斯尾音未落,一頭食屍鬼竟突然從黑暗中一躍而出。
 
  食屍鬼如同叢林中的野蠻猿猴一般跳落在麥爾斯的背上,使得金髮劍士一時之間反應不及。那頭食屍鬼緊抓著麥爾斯的後背,如此刁鑽的角度使得麥爾斯幾乎無法做出反擊,甚至連嘗試看清那頭食屍鬼都相當艱難。食屍鬼張開那佈滿銳利尖牙的血盆大口,瘋狂的撕咬著金髮劍士的背部。儘管麥爾斯身著護甲,但眼前怪物的牙齒顯然比其他食屍鬼都更為銳利。
 
  這頭食屍鬼似乎非常瞭解如何狩獵——亦或者,他只不過是在遵循不死生物原始的殺戮本能。無論如何,他的每一次攻擊都瞄準了麥爾斯未受護甲包覆的弱點處。麥爾斯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鮮血也不斷流湧而出。
 
  不過,金髮劍士終於等到了絕佳的反擊時機。
 
  麥爾斯猛然轉頭,緊盯著背上的食屍鬼。只見那頭食屍鬼張大了嘴,似乎下一秒便要朝麥爾斯的腦袋咬去。麥爾斯把握時機,將手中的火炬埋入了食屍鬼的口中。食屍鬼驚慌的跳下麥爾斯的後背,他趴在地上,不斷發出痛苦的哀嚎。火焰從食屍鬼的下顎處開始蔓延,旋即遍布了全身——最終,食屍鬼在慘叫聲中被燒為焦屍。
 
  與此同時,黑袍憑藉著蠻力敲開了鎖上的廢棄貨車。然而,貨車中不過是各種品質粗糙的劣質武器。正當崔斯達咒罵了幾句粗俗的人類髒話,打算繼續前進時,他才注意到貨車中竟有一個配備齊全的專業醫療包。
 
  醫療包?崔斯達思考著。很快的,他得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猜測,這輛貨車原先打算運往夜色鎮,而這個醫療包正是為了那日以繼夜保衛著夜色鎮的守夜人軍團所準備的。顯然,負責運送貨車的商隊誤闖了錯誤的地方,而那些商人……恐怕也早已成為了此地的某具無名屍骨。
 
  賞金獵人將醫療包打開,裡頭裝有治療藥水、繃帶,和幾罐消炎止痛的基本藥膏。崔斯達看了看自己的傷口,隨後又看了看負傷的麥爾斯。
 
  猶豫一陣後,黑袍決定將醫療包讓給隊友。「拿去吧。」
 
  「謝謝,剛好用的上。」
 
  算了,我還是去幫那傢伙吧——賞金獵人第二次浮現了這個念頭。不知為何,他竟又突然想起了那位請託他找尋小孩的男子。甚至,他不禁想像起那個孩子此刻的遭遇。
  
  不,我有我的原則。賞金獵人是我的職業,要我做事就得付錢。
 
  當崔斯達回過神時,他才發覺麥爾斯已經在前方等待著他。金髮劍士轉過身示意他跟上,賞金獵人點頭回應。兩人繼續前進,而他們都清楚,現在的情況比方才任何時刻都更加危險。不只是因為他們已經非常深入墓園,更是因為,在剛才麥爾斯與食屍鬼一番纏鬥,並最終不得已使用火炬終結了那頭食屍鬼後——他們已經失去火炬了,他們已經失去了唯一能夠提供些許照明的手段。
 
  突然,黑袍停下腳步,似乎想到了什麼。「我有個計劃。」
 
  麥爾斯轉頭看向他的同伴,似乎有些疑惑。只見崔斯達以自信的神情看了看麥爾斯,緩緩問道:「兄弟,你覺得你的膽子大嗎?」
 
  「不大,哈。」麥爾斯簡單的答覆。賞金獵人沒有立刻回應,他盯著麥爾斯,顯然並不滿意這個答案。不過,崔斯達還是點了點頭。
 
  「好吧,」黑袍抬起頭,看著前方的一片黑暗。「那我去。」
 
  崔斯達將左手伸進斗篷內的暗袋,熟練的取出一顆圓形物品,並將其交給麥爾斯。起初,崔斯達認為麥爾斯應該對於這樣道具有所瞭解,因此並不打算多加解釋。思索片刻後,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決定稍作說明:「這是火彈。我去引那些食屍鬼過來,你只需要把這個東西丟出去就好。」
 
  麥爾斯謹慎的打量著手中的火彈,點了點頭。
 
  「別燒到我。你懂吧?」崔斯達補充。
 
  語畢,崔斯達便朝前方奔跑,不久後便如同被黑暗吞沒一般消失在其同伴的視線之中。這名賞金獵人很少這麼做。大多時候,他會選擇用走的;如果需要趕路,那麼他會毫不猶豫的選擇騎乘馬匹。確實,崔斯達厚實的護甲與寬碩的體型使他沒有任何敏捷方面的優勢,甚至可說是他的一大劣勢。無論如何,除非是逼不得已的危急時刻,否則崔斯達絕不會選擇奔跑——而此時此刻,即是非比尋常之時。
 
  數十秒後,崔斯達高大的身型再度映入了麥爾斯的眼簾。事實上,麥爾斯一度以為這名賞金獵人將會一去不復返。金髮劍士定睛細看,只見不遠處有四頭食屍鬼正朝他的同伴緩步逼近。
 
  「現在!」黑袍朝麥爾斯呼喊一聲。麥爾斯點了點頭,稍微瞄準後便將手中的火彈投擲而出。火彈掉落在地,應聲碎裂。
 
  炙熱的火焰在地面迅速蔓延,隨即席捲了兩人眼前的每一個食屍鬼。原先狂亂的吼叫逐漸變為了痛苦的哀嚎,食屍鬼群尖銳而刺耳的喊叫聲使得崔斯達與麥爾斯不得不摀住耳朵。明亮的火光驅散了前方的黑暗,也照亮了兩人的周遭——但也只是轉瞬即逝。火焰熄滅後,黑暗再度將兩人包圍。而當崔斯達與麥爾斯走上前查看時,兩人只見到四灘焦黑的骨灰。
 
  「怎麼樣,至少還算準吧?」麥爾斯嘴角上揚。
 
  「沒錯。」崔斯達點頭表示同意。「繼續吧,剩一個。」
 
  *
 
  「這附近沒食屍鬼嗎?」賞金獵人咒罵著髒話。
 
  距離崔斯達與麥爾斯將四頭食屍鬼一併燒盡,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小時。然而,兩人卻沒有再看到任何一頭食屍鬼,反而只看到十數具散落在地的無頭屍骨。這並不合理——他們知道,但他們並不曉得原因。兩人毫不停歇的前行,但崔斯達的體力早已隨著他的耐心一同被消磨殆盡。
 
  「小心點,應該還是很多的。」麥爾斯謹慎叮嚀。無論是體力還是耐心,顯然這位劍士都要比他的同伴來得充沛許多。
 
  能夠令黑袍感到佩服的人事物並不多,但他卻對於麥爾斯的耐心與毅力由衷佩服。在這方面,他和麥爾斯幾乎可說是完全相反。大部份情況,崔斯達總按捺不住自己急躁、衝動的性格。有時,他的衝動反倒使他比其它人更有效率的達成目標;但有時,過於衝動所造成的後果也使他飽受挫折。崔斯達暗自猜測,或許是因為麥爾斯曾有某些較為沉重的經驗,才使得他形成了如今能忍自安的特質,亦或是要求自己時刻保持耐心。
 
  他說的對,這不對勁。崔斯達心想。
 
  誰殺了這些食屍鬼?為什麼這些屍體都沒有頭?還有——
 
  一陣食屍鬼的哀嚎聲從不遠處傳來,打斷了崔斯達的思緒。
 
  黑袍劍士與金髮劍士互相對視,隨即不約而同的快步前行。而當兩人穿越黑暗、踏過屍骨,終於抵達了聲音的源頭之時——他們驚訝的停止了腳步。
 
  映入兩人眼簾的,竟是一個提著食屍鬼頭顱的高大骷髏。這頭骷髏手持長劍、身穿重甲。儘管那柄歷史悠久的長劍如今已沾滿了血漬與塵土,但仍可看出那掩蓋在髒污之下的瑟銀光澤,其做工之精湛遠勝崔斯達所見過的任何長劍,可想而知當年必定是出於一位頂尖鐵匠之手;他所穿戴的那套金色重甲看上去是如此莊嚴,與這頭面目可憎的骷髏格格不如。厚重的金屬肩甲被某位工匠精心的雕刻成了展翅雄鷹的造型,而他身披的藍底金獅外袍則透漏了他生前的身份:暴風王國的勇士。然而,那件本應華麗的外袍如今顯得老舊殘破,也早已被無數死者濺灑而出的血液染為血紅色。
 
  骷髏朝兩人徑直走來,他渾身上下所展現的冷酷殺意使崔斯達備感壓迫。黑袍將大劍高舉過頭,從上而下朝面前的骷髏猛力劈砍。但骷髏卻僅僅只是單手持劍,便將崔斯達的大劍輕易擊開。賞金獵人調整了自己的呼吸,雙手緊握著手中的大劍。他意識到,他們將要對付的絕非是一路上所遭遇的普通不死生物……而是更強大、更危險、更致命的怪物。甚至,他有可能就此命喪此地。
 
  骷髏騎士朝著崔斯達步步進逼,毫無預警的向前刺出長劍。崔斯達試圖舉劍格檔,但速度卻完全不及。那銳利的劍鋒硬生生穿透了賞金獵人厚實的護甲,刺入了他的左臂。黑袍退後了幾步,痛苦的按住自己的傷口,嘗試止住正不斷流湧而出的鮮血。他想使用繃帶治療自己的傷勢,但眼前緊湊的戰況卻絲毫不容他有任何一秒的喘息時間。
 
  正當骷髏騎士以右手抬起長劍,打算再次刺擊正無力抵擋的崔斯達時,站在骷髏身後的麥爾斯看準時機,俐落的揮舞他的武器,將骷髏的右臂硬生生斬斷。眼見麥爾斯為自己爭取了時間,崔斯達把握機會,從斗篷的暗袋內迅速取出一綑繃帶,為自己進行了基本的簡易包紮。
 
  「少了肌腱的骷髏,對準關節處理倒是挺容易。」麥爾斯看向崔斯達,似是在提醒他的同伴。
 
  儘管右臂已被徹底斬斷,但顯然,骷髏毫無痛覺。他將自己掉落在地的右臂一腳踢開,並伸出左臂將長劍撿起。骷髏騎士如迅雷般轉身揮劍。雖然麥爾斯試著緊急招架,但劍尖仍千鈞一髮的划過了麥爾斯的頭皮。
 
  不知是為了減緩戰鬥的緊張氣氛,亦或是這位一路上都稍顯嚴肅正經的金髮劍士本就生性幽默。麥爾斯只是皺了皺眉,自言自語道:「應該不會禿頭吧……」
 
  聽聞麥爾斯的『冷笑話』後,崔斯達先是愣了幾秒,隨後乾笑一聲。不得不說,他的焦躁情緒確實因此放鬆許多。賞金獵人挺直身子,仔細觀察著敵人的行動。此刻,骷髏騎士正在調整持劍的姿態,並且不斷變換著自己的站姿。黑袍不確定眼前的不死生物是否具有真正的意識,但他十足肯定,這頭骷髏還保有一部份生前的戰鬥技巧。
 
  「這傢伙不是普通的骷髏,」崔斯達咒罵了一聲,「他有技巧。」
 
  「有技巧也沒有可用的腦袋。」
 
  麥爾斯箭步向前,一劍朝眼前的怪物揮去。骷髏招架了麥爾斯的手半劍,隨後也揮劍做出反擊。兩把劍刃互相敲擊,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金屬碰撞聲。骷髏騎士與麥爾斯來回交鋒了十數劍,雙方你來我往,遲遲沒有分出高下。
 
  終於,崔斯達等到了機會。
 
  在麥爾斯與骷髏騎士打得難分難解之際,黑袍早已悄然繞至骷髏後方。他先是蓄力一番,隨後猛力揮動大劍,朝骷髏未受護甲完整包覆的脆弱白骨斬擊而去。骷髏仰天發出一陣駭人的長嘯,右腿應聲斷裂……
 
  麥爾斯向崔斯達點頭表示認可。而他也沒有錯失機會,趁勢將骷髏騎士僅剩的獨臂也狠狠斬斷。如今,這個不死生物不僅無法再持劍,也幾乎喪失了行動能力。
 
  金髮劍士與骷髏保持距離,謹慎的觀察著眼前的怪物。良久後,他開口說道:「這樣就安全多了——」
 
  正當金髮劍士握緊武器,打算斬下骷髏騎士的頭,了結它悲慘的一生時——這頭怪物竟突然張開血盆大口湊向麥爾斯,在垂死掙扎下意圖與擅闖墓園的生者同歸於盡。而這幕駭人的情景也嚇得麥爾斯一度反應不及,只能遵循生存本能急忙後撤幾步。
 
  失去雙臂與右腿的骷髏仍試圖起身,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朝崔斯達爬行而去。賞金獵人看準時機,猛力踹向朝自己襲來的瘋狂怪物。骷髏被這一記猛擊命中,仰倒在地,倒地不起。當麥爾斯靠近骷髏,打算給予他最後一擊時,他竟又再次抬起頭,狠狠咬住麥爾斯的手腕。雖然麥爾斯手腕處的護甲並不輕薄,但仍然被骷髏的利牙所咬穿,而他的鮮血也染紅了骷髏泛黃的牙齒。
 
  「戰意堅強啊……」麥爾斯甩開了咬住自己的骷髏,隨後一記重拳猛砸在骷髏的腦門上。這一拳,竟將骷髏的頭顱給硬生生砸碎。
 
  「啊……噁心。」麥爾斯一臉嫌棄的甩了甩自己沾滿腐汁與爛泥的右掌,喃喃自語:「已經爛了這麼久了嗎?」
 
  第十個。雖然這不是食屍鬼……管它的。
 
  賞金獵人割下已經碎裂到幾乎難以辨識的骷髏頭顱,並收入已經裝了九顆食屍鬼頭顱的布袋中。他看著金髮劍士,佩服的說道:「你滿強的。」
 
  黑袍走向骷髏騎士掉落在地的武器,並撿起了那把被泥土與血漬所覆蓋的瑟銀長劍。他將長劍橫放於自己的雙手之上,仔細觀察了一番。此時,崔斯達才注意到這把劍的品質遠比他所想像的更高級,而劍刃上竟銘刻著一段人類文字:『泰倫‧格雷斯爵士,暴風王國的勇士』
 
  「看來這傢伙死前是個好人。」崔斯達回頭看向同伴。「一把好劍,賣掉吧。」
 
  「哈……」麥爾斯苦笑回應。「最後的奉獻了。」
 
  *
 
  「你怎麼會來烏鴉嶺?」
 
  崔斯達將視線從營火移向麥爾斯,應聲答道:「我是個賞金獵人。」
 
  「原來如此。」
 
  「有個人告訴我暮色森林的任務很難,所以我想來試試。」崔斯達吃了一口麵包,並將杯中剩下的月梅汁一飲而盡。
 
  「是的。」麥爾斯點了點頭,意味深長的說道:「這裡的狀況比較不單純,有時候帶著情感……所以困難。」
 
  「我覺得那個人是指……」賞金獵人思索了一會,隨後以強調的口吻說:「。」
 
  「也是真的難。」金髮劍士笑了一聲。「是誰告訴你的?」
 
  「一個朋友,她也是個賞金獵人。」黑袍將視線轉回至燒的劈啪作響的火堆。
 
  「所以,你算是剛開始嘗試懸賞的任務嗎?剛從軍營裡離開?還是——」
 
  「不,兄弟。」崔斯達打斷了麥爾斯的發言,顯然對於對方的錯誤猜測感到有些介意。「我沒待過軍營,而且我已經做這行幾年了。」
 
  「我來自庫爾,我在那闖出了一些名聲。」賞金獵人嚴肅的看著金髮劍士,試圖向對方解釋清楚自己的來歷。「聽說在暴風能賺更多,這就是為什麼我來到這裡。」
 
  麥爾斯點了點頭,觀察崔斯達許久後才開口說道:「追求更好的生活,孰能說項。對吧?」
 
  什麼是孰能說項?崔斯達心想。事實上,崔斯達並不是真的瞭解這個詞語的意思,但他仍故作理解的點頭回應:「沒錯。」
 
  此時,賞金獵人再次想起了自己在夜色鎮的遭遇。他暗自咒罵了一聲髒話,隨後將沒吃完的麵包放回木碗中。在本該放鬆的時刻想起煩心事,不禁令他食慾全無。
 
  麥爾斯注意到崔斯達的表情突然變為有些凝重,疑惑的問道:「怎麼了?」
 
  黑袍低頭思考著,正在猶豫是否要與麥爾斯談論此事。一般而言,這位年輕的賞金獵人並不會隨意向他人分享自己的心事——更別提是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然而,他最終還是選擇放下戒心。
 
  「夜色鎮有個傢伙要我幫他做一件事,但他不打算付錢……」賞金獵人沉默了一會,思索幾秒後才繼續說道:「好吧,因為他沒有錢。我不想接沒報酬的任務,所以我拒絕了。後來一堆人圍過來,他們想逼我幫那傢伙。我根本不想管這些廢話,你懂吧?做任務拿錢是我的原則。」
 
  崔斯達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有些激動。「現在那些傢伙滿討厭我的。」
 
  金髮劍士沉默了片刻,回覆道:「這是什麼任務?沒有錢,大家卻會替他說話?」
 
  「一個找人的任務,」他說,「找他的小孩。」
 
  「如果這些人真的這麼有同理心,我想他們會替他出錢。如果沒有,就別假慈悲了。對吧?」
 
  「沒錯,我也覺得。」賞金獵人點頭回應。他看了一眼麥爾斯,對於竟有陌生人能夠理解自己的心境感到相當訝異。儘管如此,但崔斯達並沒有表現出來,而他的表情也沒有任何的情緒變化。
 
  「如果是我……」金髮劍士轉頭凝視著燃燒的火堆,沉浸的思考著。
 
  「我可能會去找到那個孩子,然後跟他說:你爸不願意替你付委託我的費用。你可以住在我這裡,要不要回家,自己想一下。我不會養你,但至少我不會拋棄你。」麥爾斯侃侃而談道,似乎已然徹底代入了同伴的處境。「想想後面的事情會有多有趣?」
 
  麥爾斯先是打趣地笑了幾聲,隨後又面色嚴肅的補充了一句:「有這種父親真是可悲,這樣的街坊鄰居也不值得留戀。」
 
  「同意。」崔斯達點了點頭,原先焦躁的心情平復許多。他再次拿起碗中的麵包,將剩餘的幾口麵包食用完畢。
 
  「所以,你是因為這件事情來到這裡?你找到那個孩子了嗎?」
 
  「不,我正在想……」黑袍轉過頭,面色嚴肅的看著麥爾斯。崔斯達的眼神透露了他正試圖隱藏的情緒。顯然,這名年輕的賞金獵人為此事心煩不已。嚴格來說,這是出於他的自我懷疑——原則與良心,崔斯達正受困於兩者之間。「你覺得我該無償找他嗎?」
 
  「找吧,他是無辜的。儘管在這裡很難有一線生機,盡量去試試看。」金髮劍士緩緩起身。他將右手拍在崔斯達的左肩上,語重心長的說道:「為了你自己,做了,會少一點遺憾。」
 
  聞言,黑袍頓時豁然開朗。「我懂了。」
 
  他站起身,出拳輕碰了麥爾斯的拳頭——崔斯達習慣以此舉替代握手,與他人握手總使他感到有些不自在。對他來說,這麼做能夠更直接的傳達彼此的信任。
 
  崔斯達看了看麥爾斯,似乎想起了什麼。他拿出錢包,從中取出了兩金五十銀。金髮劍士收下錢幣,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差點忘了……」
 
  賞金獵人拉起斗篷,蹬地跳上了自己的愛馬黑夜。正當賞金獵人準備離去時,他突然勒住韁繩停下了馬匹的腳步,回頭看了看烏鴉嶺。只見麥爾斯仍然坐在營火旁,一如賞金獵人剛抵達烏鴉嶺之時。
 
  崔斯達朝麥爾斯呼喊道:「對了,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麥爾斯‧倫納德。你呢?」
 
  「崔斯達‧考,其它人叫我黑袍。」
 
  「黑袍。」麥爾斯複述了一遍。「知道了。」
 
  *
 
  黑袍騎乘著黑馬在黑夜之中奔馳。冷風不斷朝他吹襲而來,但他卻毫不在意。此時此刻,他的腦海中只有一件事——那個小鬼在哪裡?
 
  距離崔斯達離開烏鴉嶺已經過了將近一個小時,然而他卻一無所獲。事實上,他根本不曉得該從何找起。尋人任務一直都不是這名賞金獵人的強項。但如今,他也只能放手一搏。金髮劍士所說的一句良言佔據了他的思緒,遲遲揮之不去:「為了你自己,做了,會少一點遺憾。」
 
  對,不是為了任何一個人,而是為了我自己。
 
  崔斯達並不信仰任何宗教或任何理念。他唯一推崇的思想只有一個,那便是永遠不要讓自己留下任何悔恨。原先,他面臨抉擇——而如今他已然瞭解,這一切根本無關任務。若是無法將這個無辜的孩子安全帶回夜色鎮,那麼這將會成為一大無法挽回的悔恨,只因他一時的選擇所造就的龐大罪惡感。
 
  此時,黑袍注意到地面上有一灘還未乾涸的血漬。他朝血漬的源頭望去,發現血跡竟是從爛果園一路滴落至此,而這灘血跡則又朝亮木樹林的方向延伸而去。
 
  爛果園……狼人的地盤。所有夜色鎮的人都知道只有三種人會去那裡:一,專業的人、二,愚蠢的人、三,小鬼——崔斯達在腦中推測著,最終,他得出了結論。
 
  賞金獵人暗自慶幸,從那尚未乾涸的血漬來看,一切並不算太遲。
 
  *
 
  「別過來!」布蘭驚慌的大喊。他匆忙地奔跑著,從這怪異的跑步姿勢能夠看出,他瘦弱的雙腿已經受了嚴重的撕裂傷。少年不時轉頭看向後方,一名身披黑袍的高大男子正緩慢走向他。布蘭的視力並不好,而崔斯達的臉亦被兜帽的陰影所遮蔽。無法看清來人的面容讓布蘭心生不安。
 
  終於,布蘭無法再承受負傷奔跑所帶來的疼痛。他停下腳步,在深吸一口氣後轉身面對來人。少年以他那不斷顫抖的右手胡亂揮舞著短劍,嘗試威嚇面前的男子。「我有劍,別過來!」
  
  崔斯達盯著布蘭,眼神兇狠而銳利。賞金獵人並沒有拔出自己的大劍,只是緩步朝少年逼近。「別鬧了,小鬼。我要把你帶回夜色鎮。」
 
  「不!」布蘭鼓起勇氣大喊:「我不想回去!」
 
  「為什麼?」黑袍冷淡的問道。
 
  「因為我——」
 
  此時,賞金獵人已經來到了少年的面前。未等布蘭說完,崔斯達便一拳揍在了布蘭的臉上,輕易將骨瘦如柴的少年直接擊倒在地。布蘭被這一拳打的趴在地上無法動彈,他試圖起身,但卻發現自己竟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布蘭不斷以拳頭猛捶地面——不知是在哀嘆自身的無力,亦或是在宣洩對於這名賞金獵人的憤怒。
 
  「你會死在這裡,所以你必須和我回夜色鎮。」崔斯達將布蘭一手拉起。「我不想看到有個小鬼死在這。懂了嗎?」
 
  「我說了,我不想回夜色鎮。我會去艾爾文森林,那裡比暮色森林安全。」
 
  「聽著,你根本去不了。如果你要去艾爾文森林,最安全的方式就是走道路……但那會經過夜色鎮。如果你不走道路,那你只能從北邊過河。」崔斯達停頓了一下。「你知道你會遇到什麼嗎?」
 
  「我知道,我會遇到——」
 
  「你會遇到巨型毒蜘蛛和野狼……更別提狼人。還有,你這矮人要怎麼過河?你想游過去?聽著,小鬼,你會死在河裡。」崔斯達暴躁的朝布蘭大喊。「就算你能過河,你會立刻遇到魚人和狗頭人,或是強盜。」
 
  「就算那樣,我也能——」
 
  賞金獵人的情緒徹底被布蘭激怒了。他面露凶光,再次打斷了布蘭的發言:「夠了。」
 
  黑袍一把奪過了布蘭手中的粗糙短劍。他將這把短劍在手中隨意打量一番,並向布蘭露出了極其不屑且鄙視的表情。
 
  「你也能怎樣?你也能殺死這些怪物,是嗎?告訴我,你要怎麼殺死這些怪物?用這把破爛的小劍?」
 
  崔斯達將布蘭的短劍猛力砸在地上,並從掛於背上的劍鞘中拔出了自己的大劍。他將嘗試阻止自己的少年一把推開,隨後不斷以自己的大劍朝地面猛力劈砍,直到將布蘭那把品質粗糙的短劍劈砍至徹底斷裂。隨之而來的,則是少年情緒潰堤的淒厲哭喊聲。
 
  「現在你沒劍了。」崔斯達將斷裂成兩半的劣質短劍踢至遠處。「回夜色鎮。」
 
  「你又懂什麼?我現在已經無法回去了!」布蘭終於忍無可忍。他指著崔斯達,撕心裂肺的吼道:「我沒辦法保護她!我沒辦法救她!現在我要怎麼回去?我怎麼有臉回去?」
 
  「等等,」聽到此處,黑袍滿臉的疑惑。說實話,他完全沒想到事情竟會如此發展。「誰是『她』?」
 
  「艾莉莎,她是我最重要的人……但我竟然連保護她都做不到。為什麼?為什麼我當時完全不敢動,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她被狼人殺死?」
 
  聽聞布蘭的一席話之後,崔斯達恍然大悟。或許是少年毫不掩飾的情緒感動了他,他竟也能夠感同身受。
 
  布蘭從內心深處發出了一陣憤怒的吶喊,旋即泣涕如雨:「每當我和別人說起我想成為一名賞金獵人時,我總是被大家嘲笑,甚至連我的父母都瞧不起我。現在艾莉莎竟然被我害死了……我要怎麼面對我的父母?我要怎麼面對艾莉莎的家人?我要怎麼面對夜色鎮的大家?」
 
  這小鬼想成為一個賞金獵人?別鬧了……
 
  賞金獵人看著眼前心懷抱負的少年,回想起了自己的往事。
 
  不過那年我也只有十五歲。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死的,但我覺得這不是你的錯。」崔斯達雙手抱胸,看著面前的少年。他盡量使自己的眼神比平時更溫和些許,儘管看起來還是有些銳利。「如果你真的感到自責,那你必須讓自己變的更強,直到你可以保護你重視的人。」
 
  黑袍嘆了一口氣,拍了拍布蘭的肩膀。他以盡可能友善的語氣說道:「你知道嗎?我也是個賞金獵人,而且我也是從十五歲就開始做這行了。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能瞭解你的心情。」
 
  「聽著,這個職業真的很危險,而且沒有想像中賺的多。也許你聽過一些『傳奇賞金獵人』的故事。沒錯,當時我也是。但我現在才知道賞金獵人中也有很多垃圾,我不是指他們的技術很垃圾,而是他們的性格很垃圾。對,我也看過一些技術和性格都很垃圾的傢伙。」
 
  布蘭仔細聆聽著崔斯達的一字一句,他已經不再哭泣了,但從少年的表情仍然能夠看出他是多麼失落。
 
  「告訴我,」崔斯達直視著布蘭的雙眼。「為什麼你想成為一名賞金獵人?」
 
  「幾年前,有一位賞金獵人救過我的母親。整個鎮上的人都很感謝他,也很崇拜他。我也想保護別人——」
 
  「而且你也想讓別人崇拜你和感謝你,對吧?」崔斯達冷笑一聲,說出了布蘭內心的真實想法。「沒錯,兄弟,我也是。」
 
  少年沉默許久,抬頭看著黑袍,誠懇的請求道:「你可以教我怎麼成為一個賞金獵人嗎?你可以教我一些戰鬥技巧……對了,你還可以帶我去認識你的賞金獵人夥伴們。拜託了,我可以當你的小弟。」
 
  「不。」崔斯達果斷拒絕。「這對你來說還太早了。對,我也是十五歲就出來混了。但我們不一樣。看看你自己,你很瘦、很矮……還很愛哭。別鬧了,兄弟。你現在絕對沒辦法成為賞金獵人。」
 
  黑袍觀察著少年的表情,察覺了對方的眼淚似乎又要滑落,但這次不同,布蘭正在強忍著淚水。
 
  「現在不行,但未來可以。」崔斯達補充。
 
  「或許吧。」布蘭擦乾了自己的淚水。他低下頭,看著地上那斷裂成兩半的劍。「但我現在連武器都沒了。」
 
  崔斯達走向自己的愛馬黑夜,將掛在馬背上的長劍取下,隨即走回原處將劍塞到布蘭的手中。布蘭吃力的接過了這把對他而言無比沉重的長劍,驚訝的發現此刻自己握於手中的劍竟比他想像的還要『傳奇』許多。最終,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刻於劍刃之上的文字:『泰倫‧格雷斯爵士,暴風王國的勇士』
 
  「看到那些字了嗎?這把劍原本屬於一個英雄,現在這是你的了。」崔斯達指著布蘭因無力持劍而不斷顫抖著的雙手。「你會成為一個賞金獵人,在你可以輕鬆使用這把劍的那天。」
 
  聽聞此話,布蘭眼睛發亮般睜大了雙眼。他從來不曾想過自己竟能獲得這樣一把傳奇的武器——想都不敢想——毫無疑問,他知道自己配不上這把劍。「這把劍真的可以送我嗎?」
 
  「可以。」黑袍低下頭,以銳利的目光盯著面前那矮小的少年。「但我得警告你,如果我發現這把劍被你賣了,你就完了。」
 
  布蘭緊張的直點頭,不可置信的看著手中這把承載著一段英雄史詩的長劍。
 
  「走吧,回夜色鎮。」


黑袍 在 周二 10月 03, 2023 10:40 pm 作了第 9 次修改
黑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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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賞金獵人黑袍:無悔之路 Empty 第二章:血光之災

周四 4月 13, 2023 6:19 pm
第二章:血光之災
 
  此刻,鐘塔的時針伴隨著因年久失修而發出的刺耳摩擦聲交疊指向了鐘面的正上方。懸掛於塔頂之下的金屬大鐘搖曳擺動著,以迴盪於整座夜色鎮的沉悶鐘聲宣告著午夜的到來。
 
  密布的烏雲遮擋了本應清晰可見的星空,斷絕了原先照射在城鎮的月光——而這也是暮色森林從早到晚唯一的自然光源;亦斷絕了那些從白天便期盼著待夜時仰望星空的鎮民們的念想。連綿不絕的細雨落在了以鵝卵石舖就的地面上,滲入了凹凸不平的石堆縫隙中;同時也濺打在因積水而生成的水窪上,在水面上掀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漣漪。
 
  雨點越落越密集、越落越急促。這不絕於耳的雨聲與不時轟然響起的電閃雷鳴聲融為一體,彷彿諸神們在演奏一首與暮色森林的抑鬱氛圍相互映襯的淒涼樂曲,為即將到來的暴雨揭開了序幕。
 
  鎮民們逃竄著躲回了各自的住宅中,以那些早已破舊不堪的屋簷作為庇護,保護自己免受狂風暴雨的侵擾。極少數較為迷信——或者說較為神智不清——的鎮民甚至懼怕這些雨水接觸到自己的肌膚。他們宣稱暮色森林的任何一切都已受到了邪惡詛咒的侵蝕,如今此地已沒有所謂真正安全的事物;他們深信接觸這些雨水將使他們的凡人身軀產生不可挽回的變異、化為某種可怕的黑暗生物。其他理智正常的鎮民則對此一說法感到可笑。但,的確,這裡是暮色森林,要在這一年四季都黑如深淵的環境下生存掙扎,那些意志力較為薄弱的人們會喪失理智也可想而知。
 
  當鎮民們為了躲避風雨而回到家中時,負責保衛夜色鎮的守夜人仍盡責的在城鎮各處駐守著。守夜人中有男有女,但無論男女各個堅忍不拔,遍佈於其全身上下的傷痕證明了他們保衛夜色鎮的決心。守夜人們身著制式的暗紫色鎖甲、手持各種雖做工粗糙卻屢次助他們的主人挺過生死關頭的武器。他們日復一日的與威脅此地安全的敵人抗衡,若是沒有這些勇士,夜色鎮早在多年前便已不復存在。
 
  守夜人們向來沉默寡言、凜若冰霜。但近日,這些守夜人的眼裡似乎多了一絲怨恨、一絲哀傷……以及難以言喻的沉重壓力。
 
  「下雨了,真不巧啊……」
 
  加斯帕德‧拉特蘭爵士騎乘著一匹年邁的雜色馬來到了夜色鎮。這位來自暴風城的流浪騎士雖穿戴著一套少說有半百年歷史的老舊鐵甲,但其面容也不過才三十出頭。加斯帕德的體型稱不上魁梧,然而,那身在刻苦鍛煉之下培養出的結實肌肉卻說明了他是一位習武之人。他生著一張長而窄的臉龐,從上唇長至下巴的雜亂鬍鬚使這位中年男子的外表十分符合他的年齡。他的眼神堅毅而穩重,和那副不苟言笑的嚴肅表情形成了一張不算有特色的協調面孔。
 
  加斯帕德爵士脫下頭盔,伸手撥了撥那頭被雨水與汗水浸濕的深褐色亂髮。男子望向旅店,暗自祈禱旅店還有空房,讓他今夜不必像過去七日一樣露宿郊野。加斯帕德低下頭,盤算著自己的存款是否足夠支撐這筆旅費——而當他想起夜色鎮的旅店向來以廉價聞名時,他情不自禁的露出了一抹微笑。
 
  騎士從其愛駒和平的背上一躍而下,隨即牽著馬匹往旅店的方向邁步而去。他將和平安置在旅店外的馬廄,並將那匹老馬所揹負的行囊一一卸下。和平的背上馱負著許多的大小行囊,那些行囊包含了加斯帕德爵士的露宿用品、以及他那套破舊的輕便衣物;然而,最顯著的物品,莫過於是那面高掛於馬鞍上的暴風王國旗幟。
 
  正當他準備步入旅店時,一道情景吸引了他的目光。
 
  加斯帕德爵士瞥見一位守夜人從遠方朝鎮門奔跑而來。那位守夜人的表情十分驚恐,他的姿態急促而緊張——彷彿他只不過是一頭獵物,而後頭正有一位殘忍無情的獵手正在追獵著他一般。守夜人的鮮血沿路滴落,血漬從鎮外數百公尺遠之處一路蔓延至夜色鎮,在佈滿塵土的石路上留下了一條明顯的紅色痕跡。
 
  當這名渾身是血的中年男子踏入鎮門的那一刻,他才終於停下了腳步,並如同解脫一般雙膝跪倒在地。守夜人奧伯特喘著粗氣,兩道淚痕從他滿是憤怒的眼中緩緩流落。他咬牙切齒著,似是在哀嘆著自身的無力。
 
  從屋內透過窗戶目睹了這一幕的鎮民們不禁開始猜想:究竟是什麼樣的悲劇致使這位守夜人軍團的漢子落下了男兒淚?
 
  眼見此景的加斯帕德爵士將滿手的行囊再次掛回馬背上,並踏著穩健的步伐邁向了奧伯特。騎士單膝跪坐在那位守夜人的身旁,謹慎評估著對方的傷勢。
 
  「發生什麼事了?」加斯帕德爵士低聲詢問。
 
  守夜人奧伯特抬起頭,看向前來關心自己的陌生男子,因心頭的一絲暖意而微微揚起嘴角。為了維護守夜人軍團百折不撓的堅毅形象,他撇過頭抹去了自己的淚痕,以故作平穩的嗓音回應道:「你是?」
 
  「我是加斯帕德‧拉特蘭,一名賞金獵人。」
 
  ……也是一位騎士。加斯帕德爵士沒有說出口。他向來以自己的騎士身份自豪,凡事也謹遵著一位真正的騎士應當遵循的戒律。然而,每當他向周遭的人說起他是一位騎士時,那些人總對他投以不屑的目光。不過,他也知道,『騎士』一詞與自己這窮困落魄的外表實在很難有所聯繫。
 
  聽聞加斯帕德爵士的發言後,守夜人悲憤的眼中似乎閃過了一絲希望,但卻又稍縱即逝。他看著面前的賞金獵人,面色凝重的說道:「賞金獵人是嗎……平常我會代表全體夜色鎮人民歡迎你的到來,畢竟我們需要你這樣的人手。這裡危機四伏,只靠我們是不夠的。」
 
  「但最近……」奧伯特嘆了一口氣。「我不確定你是否該來此,賞金獵人。」
 
  「怎麼說?」騎士摸了摸自己的鬍子,但眼神依然在觀察著對方的傷口。
 
  聞言,守夜人面色詫異的驚嘆道:「你沒聽說嗎?」
 
  「聽說什麼?」加斯帕德爵士皺起眉頭,滿臉的錯愕與困惑。「我才剛到而已。」
 
  守夜人站起身,打量著面前這位壯年男子。奧伯特毫不掩飾的直視著男子的雙眼,試圖透過加斯帕德爵士的眼神觀察出此人的情緒與念想——更甚之,奧伯特嘗試透過加斯帕德爵士的眼神推敲此人的來歷。
 
  「我在你的眼裡看不到恐懼,賞金獵人,看來你的確沒有聽說過。」
 
  一道震耳欲聾的轟雷在此時響起,使得林中烏鴉紛紛發出不安的啼叫。
 
  「這裡現在沒有多少賞金獵人了……」守夜人的聲音因疲憊過度而顯得有些無力,他沉重的說著:「有一半的賞金獵人因不明原因失蹤了,而另外一半的賞金獵人則在聽聞此事後離開了。」
 
  語畢,守夜人便步履蹣跚的走向城鎮大廳,打算向其他守夜人報告自己在方才的調查行動中獲取的資訊——以犧牲兩位守夜人弟兄為代價獲取的資訊。
 
  奧伯特沒有多花精力與這位陌生的男子交談。他頭也不回的走著,似乎是認為這位賞金獵人在聽聞此事後便會隨著其他的賞金獵人離開此地,不再復返。事實上,奧伯特認為他確實應該離開、而奧伯特也希望他離開——畢竟,每有一人在暮色森林死去,就代表暮色森林深處又多了一個徘徊的不死生物。何況,他絕不希望有任何悲劇再次上演。
 
  「原來如此。」騎士向背對著自己的守夜人呼喊:「但我們應該去找出原因。」
 
  守夜人停下了腳步,上揚的嘴角透露了他難以掩飾的喜悅情緒。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夜色鎮人民,眼見一位異鄉人對自己飽受摧殘的家鄉如此關心,確實令他感到了發自內心的寬慰。
 
  「我欣賞你的勇氣。」奧伯特在轉身前收起了自己的笑容,以一副嚴肅刻薄的表情面對著男子,而那不自覺飄移的眼神彷彿在傳達著什麼警訊。
 
  一陣寒風在此時將守夜人遮蔽著左臂的灰色披風吹拂而起,他順勢解下並拋開了披風,任由其飄散於風中。奧伯特向加斯帕德爵士展示了自己一直隱藏於披風之下的斷臂,斷臂處雖纏繞著數圈亞麻繃帶,但那被鮮血徹底染成紅色的亞麻繃帶早已失去了原先的止血作用。
 
  「我試圖找出原因,而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若不是我的弟兄羅特在死前給了我最後一瓶治療藥水,我甚至無法回到這裡……」
 
  「你真的有足夠堅定的決心嗎,加斯帕德?」守夜人以冰冷——甚至可以形容為毫無感情——的音調說著。話雖如此,但在這毫無情緒起伏的語句之中,加斯帕德爵士仍然能夠從奧伯特冷酷的表面之下聽出些許善意。「你願意冒著失去性命的風險,挺身而出保衛夜色鎮?」
 
  騎士堅定的直視著守夜人的雙眼。奧伯特在加斯帕德爵士的深藍色瞳孔中看到了許多難能可貴的品質:正直、剛毅、勇氣……以及為守護弱小之人不惜赴湯蹈火的覺悟。
 
  加斯帕德爵士將手中那副遍佈裂痕的老舊鐵製頭盔再次戴上,正義凜然的回應道:「這是我應該做的,為了防止更多傷亡。」
 
  「你無私奉獻的精神值得所有夜色鎮人民學習……包括我。」
 
  對於守夜人的讚許,騎士無動於衷,他的表情沒有任何一絲變化、心情亦毫無起伏。對他而言,幫助有難之人不是為了得到誰的感謝或讚賞,僅僅只是為了無愧於自己的良心。
 
  加斯帕德爵士低頭看著自己掛於腰間的佩劍,決心二字在他的眼中清晰可見。自他從養父凱爾‧拉特蘭爵士手中繼承這把老舊的長劍時,他便立誓要用這把劍守護他人。加斯帕德爵士也曾暗自想過,若有朝一日自己背棄了良善之道、墮落為自己曾誓言要耗盡生命與之對抗的惡人,屆時他必將用這把劍自我了斷。
 
  「既然你們有去調查過,有沒有什麼關於這起事件的線索?」
 
  「這個嗎……」守夜人沉吟許久。「很抱歉。我們掌握到的資訊並不是很多,只知道那些賞金獵人不約而同前往了南邊。」
 
  加斯帕德爵士望向南方,以頭盔下的深藍色雙眼凝視著通往遠方的道路,但放眼望去卻只有無盡的黑暗。奧伯特沿路流淌的血漬仍清晰可見,這條血痕在枯木與腐草的襯托下顯得格外陰森,也讓加斯帕德爵士對於自己身負的責任備感艱鉅。
 
  「感謝你的資訊。」騎士將視線從遠方移回奧伯特的身上。他輕拍了兩下對方仍然健全的那隻手臂,以此傳遞自己對於這名守夜人的敬佩之情。
 
  在騎士轉身面向南方之時,守夜人突然將手臂反按於騎士的肩上,叫住了準備啟程的加斯帕德爵士:「還有一件你應該知道的事情。」
 
  「雖然賞金獵人們都離開了,但仍有一位號稱黑袍的賞金獵人駐留於此。他才剛來幾天,但他完成了至少五個任務,我認為他是一位十分優秀的賞金獵人。我不曉得他為何沒有與其他賞金獵人一同離去……但若你們想在這裡生存下去,我想你們需要互相扶持。」
 
  聽聞此訊,騎士挑起了眉,神態比剛才放鬆了許多。一直以來加斯帕德爵士都樂於與其他人組隊同行。畢竟,賞金獵人的生活充滿危險,而他對自己的武藝並不算是十分自信——儘管如此,他也確實抱有為了守護同伴而犧牲自我的決心。
 
  「瞭解,我會去找他的。」加斯帕德爵士帶著微笑回覆道,同時不禁暗自猜想這位號稱黑袍的人物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奧伯特以獨臂拔出了收於鞘中的佩劍,將其佇立在地。守夜人帶著儼乎其然的神情緩緩開口,為這位見義勇為的騎士祝福:「祝你好運,加斯帕德,願聖光與你同在……」
 
  「……雖然聖光遺棄了這裡。」守夜人喃喃自語道。
 
  *
 
  在這座四季不見天日的陰森小鎮上,鎮民們並沒有多少選擇。血鴉旅店的環境雖稱不上乾淨整潔,但這裡的酒水與餐點往往能夠撫慰那些抑鬱消極的夜色鎮人民。儘管,每天都會有不同的悲劇在暮色森林的某個角落上演;然而,血鴉旅店的火爐確實為這片黑暗之地帶來了一絲溫暖的希望之光。
 
  黑袍獨自坐在角落的一處座位。他的面前擺滿了一桌的食物:兩份玉米麵包、一份乳酪、一杯月梅汁,以及他昨日向某支路經暮色森林的商隊買下的一瓶暴風城葡萄酒。這是他今日的午餐,同時也是他對自己的犒賞。崔斯達的食量比大部份人更大——也有一部份的原因是他總控制不了自己的食欲。每當崔斯達完成了一項任務,他總會大吃大喝一番來慰勞自己疲憊的身心。即便夜色鎮的菜餚遠不如暴風城的美食那般美味——甚至達不到合格的標準——但他也仍是如此。
 
  距離崔斯達剛來到暮色森林已經過了整整七日。這段時日,他承接了各種對以往的他而言難度較高的任務。不只是不死生物,他也和守夜人聯手殺死了許多巨魔、狼人……和那些潛伏於暮色森林深處的怪物。七日以來,崔斯達身上的傷痕多了不少;但與此同時,他的實力也有了顯著的進步。對於崔斯達而言,有時,經驗甚至是比金錢更可貴的報酬。
 
  明早就回閃金鎮吧。崔斯達心想。在他看來,暮色森林的任務已經失去了挑戰性,而這也意味著他失去了駐留於此的理由。
 
  正當他計畫著屆時要如何運用這幾日所賺取的賞金時,旅店大門傳來的聲響打斷了他的思緒。
 
  黑袍眼見一位全副武裝的男子步入旅店。那名男子停步於門口,以那被遮蔽於頭盔之下的雙眼掃視著旅店的各個角落。顯然,他正在尋覓著什麼。
 
  店內眾人不約而同的看向這位訪客,他們瞪著他,對他的到來毫無善意。儘管這些鎮民心知肚明,只有更多的外地人士前來協助夜色鎮,長年以來威脅著此地的種種危機才或將有終結之日。然而,對於當下正在用餐的當地人來說,多一個人只代表鎮上又多了一張嘴,而多一張嘴無疑會使夜色鎮物資嚴重短缺的情況更顯嚴峻。可不是嗎?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被分配到更多的資源。
 
  崔斯達的視線和其他人一樣停留於這位訪客之上。同為外來者的崔斯達並沒有如當地鎮民們一般產生所謂的排外心理;反之,崔斯達的直覺告訴他這名全副武裝的男子與自己正是同行。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所見過的賞金獵人幾乎都散發著一種特殊的氣場,他不知該如何形容……或許是對於自由的追求,又或許是賞金獵人的無拘無束總會不經意在舉手投足間嶄露。無論如何,這位陌生人讓崔斯達感受到了一種少有的親切感,而崔斯達的善意也因此情溢於表——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這個人瞪我做什麼?加斯帕德爵士對崔斯達的視線感受到了強烈的壓迫感。或許是崔斯達的相貌天生就長得較為兇悍,使得崔斯達盡量友善的眼神在加斯帕德爵士看來也比那些真正不歡迎他的鎮民們顯得更為刺眼。
 
  片刻後,他頓時察覺,眼前這號人物必定就是他正在尋找的黑袍。畢竟,此人身披的一襲黑色斗篷確實過於有特色,有特色到即使兩人素未謀面,加斯帕德爵士也對這位號稱黑袍的賞金獵人一眼便知。
 
  「我想只有他最有可能……」騎士自言自語。
 
  騎士踏著穩重的步伐朝著黑袍邁步而去,鐵製靴甲在木質地板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響。眼見一位陌生人意圖接近自己,崔斯達的神情也不免開始真正顯得不友善。確實,在這龍蛇混雜之地,對任何試圖接近自己的陌生人,戒備會是最明智也最自然的反應。
 
  加斯帕德爵士因黑袍男子眼中的肅氣感到了一絲躊躇,但他並沒有因此而停下腳步。他將原先因戒備而放置於腰間劍鞘的右手挪開,盡量自然的向面前的劍士招手致意,試著展現自己的善意。
 
  「不好意思,」騎士彬彬有禮的搭話。「請問你是……黑袍嗎?」
 
  如此拘謹的開場白反倒使崔斯達有些不自在。崔斯達向來不拐彎抹角,而他也早已習慣了大多數賞金獵人們直來直往的性格。
 
  「對,怎麼了?」黑袍應聲答道。對於這位陌生人竟知道自己的名號,他並不感到驚訝。事實上,早在兩人四目交接之時,一切早已顯而易見。
 
  「是這樣的,我也是一名賞金獵人。」
 
  「看的出來,兄弟。這裡是夜色鎮,賞金獵人在這不難認。」
 
  在這位騎士方才朝自己走來時,崔斯達便已迅速的將對方的裝備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而這也使其更加確信這位陌生人必定是自己的同行。他一眼就能認出加斯帕德爵士身著的盔甲是暴風城守衛的制式款式,但那老舊不堪且明顯缺乏保養的金屬表面卻表示此人絕非一名真正的暴風城守衛。當然,加斯帕德爵士沒有身著暴風王國統一發放予守衛的藍底金獅外袍更證實了這點。除此之外,加斯帕德爵士的護甲戰損遍佈。無論是刀劍所造成的損壞、亦或是各種法術在其護甲上留下的痕跡,都恰恰指出他無疑是一位以劍維生之人。
 
  崔斯達再次觀察了加斯帕德爵士的裝備,緩緩補充:「如果我們在暴風城,也許我會覺得你是一個守衛。」
 
  騎士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做出回應。此時此刻,他不想在這間旅店裡浪費任何時間,只想即刻前往暮色森林深處,竭盡所能將有難之人安全救出。
 
  「這裡有許多賞金獵人失蹤,看來就剩你和我兩位賞金獵人了。」騎士切入正題,娓娓道來。「我需要你的幫助,你能否與我一同調查這件事?」
 
  「失蹤?」黑袍的詫異在那張不太友善的面容上顯露無疑,「我知道最近這裡有些狀況,但我不知道有賞金獵人失蹤。」
 
  「我也是剛剛才聽說……」
 
  崔斯達仔細回想。雖然已經來到夜色鎮七天了,但這七天以來,自己一直為了執行各種任務而奔波於暮色森林各處,很少駐留於鎮上太久。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才導致他對於這起重大事件僅僅只是有所耳聞,卻渾然不覺其背後的嚴重性。
 
  或是我沒和那些賞金獵人混。他不禁暗自猜想。
 
  黑袍從來不願與那些不夠出色的賞金獵人一道。在他看來,自己和那些『業餘賞金獵人』根本不是同一路。他向來以專業自居,而他也誓要成為賞金獵人行業之中的頂尖人物。對他而言,與其他技術拙劣的賞金獵人結伴同行除了自降格調外毫無意義,更可能會因同伴的愚蠢而使自己身陷險境。
 
  思考一番後,他指著一旁那青苔叢生的木椅,開口道:「坐吧。」
 
  崔斯達將手伸向桌上那瓶未開封的葡萄酒。他將封於瓶口的軟木塞拔開,並將其倒入放置於一旁的玻璃杯之中,直至半滿。酒香逐漸在空氣中瀰漫,與夜色鎮當地的腐朽氣味大相逕庭的葡萄香氣很快便圍繞了兩人。
 
  紫紅色的液體在杯中搖曳晃動著,看上去是如此的可口。崔斯達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淺嚐一口——
 
  也太難喝了……這是黑袍唯一的感想。無論嘗試多少次,他永遠無法真正理解酒的誘人之處。他將酒杯放下,改而拿起桌上的玉米麵包大口的吞嚥著。與正坐立難安、倍感焦慮的加斯帕德爵士相比,崔斯達不免顯得過於從容自得。
 
  「你是新來的?我沒看過你。」
 
  「沒錯。」騎士點了點頭。
 
  「我也剛來不久,聽說這裡的任務算有趣。」
 
  「有趣?」加斯帕德爵士對於竟有人以如此詞彙形容當地所發生的悲劇感到不可置信。對於黑袍男子的言論,他確實感到了冒犯。「我不這麼覺得。」
 
  黑袍自然注意到了對方的視線。他放下手中的麵包,以完全稱不上友善的目光緊盯著加斯帕德爵士。兩人對視著,氣氛開始顯得有些壓迫。沉默良久後,黑袍才終於回應:「我指的是有趣,不是有趣。當然沒有人會覺得這些慘事很有趣。」
 
  「暮色森林的任務確實比艾爾文森林的任務難。」崔斯達緩緩解釋道。「對我來說,這裡是個訓練的好地方。你懂吧?」
 
  聽聞黑袍男子的發言後,騎士陷入了沉思。起初他還是難以理解這名賞金獵人的心態,而在仔細思索一番後,他恍然頓悟:「是這樣沒錯。」
 
  「你做過什麼任務?」儘管崔斯達早已從加斯帕德爵士滿目瘡痍的裝備看出了對方在來到此地前經歷的一連串歷練,但他仍如此問道。
 
  「什麼任務啊……」加斯帕德爵士回想著,「很多,我已經做賞金獵人十年了。」
 
  早年,加斯帕德與其養父凱爾爵士走遍東部王國各地,致力於協助任何有難之人。而在凱爾爵士因病逝世後,加斯帕德只得帶著養父的遺志獨自踏上旅途,立志將凱爾爵士高尚的信念親手在世上繼續傳播。十年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凱爾爵士總教導他要以一顆樂觀的心面對任何的困境,正因如此,他樂於從窮困潦倒又被迫顛沛流離的生活中發掘各種平凡樸實的喜悅。確實,這段時日有喜有悲;但有時,他寧可不願想起那些悲傷的往事。
 
  「十年?」崔斯達對於加斯帕德爵士的經歷感到佩服。有多少年輕的賞金獵人在初出茅廬時便慘死於命運之手;又有多少人能夠在歲月的侵蝕下仍堅持不懈,無怨無悔的在賞金獵人這條不歸路上一往無前?
 
  「不過我得說,兄弟,」黑袍下意識地將右手伸向自己佇立於牆邊的大劍。他將自己寬大的手掌放置於那裹著層層黑色纏布的劍柄之上,彷彿在無形之中彰顯著對於自身劍術的自信。「賞金獵人這行不是比誰混的久。」
 
  對於崔斯達略顯狂妄的發言,加斯帕德爵士本想一笑置之。而當他的視線隨著黑袍的手移向那把名為黑血的大劍之時,那殘留於劍刃之上的血跡提醒了自己面前這號人物可是由守夜人親自推薦的勇士。劍刃上,各種不同色澤的血液混雜交織,意味著有不只一種怪物慘死於這位劍士之手。
 
  「是啊,那當然。」騎士肯定的附和道,臉上沒有一絲戲謔。
 
  身披一襲黑袍的劍士將手伸回。他直視著前方,旅店內的壁爐熊熊燃燒著。炙熱的爐火驅散了冬季的寒意,亦讓這些或多或少消極鬱悶的當地鎮民們感受到了一絲難能可貴的溫暖。而此刻,黑袍看著搖曳舞動的火光,頓時想起了身在故鄉的種種回憶。
 
  在崔斯達乘船離開庫爾提拉斯王國的前夕,他也曾坐在波拉勒斯最著名的口袋港小酒館,望著爐火幻想未來的模樣。當時,酒館內除了老闆之外只有他一人,一切都是如此寂靜。幸運的是,他早已學會了如何與自己獨處——事實上,他別無選擇。
 
  畢竟,其他庫爾提拉斯的賞金獵人不喜歡他,而他也不喜歡他們。
 
  崔斯達總喜歡在夜深人靜之時獨自縱享安寧。他會利用這段時間反覆思考:思考自己究竟為何選擇踏上一條如此艱辛的路;思考自己為何要冒著失去生命的風險貫徹決心——而當他在爐火中看到了未來的景象、看到了自己終將迎來功成名就之日時,他的疑惑有了解答。
 
  在崔斯達的眼裡,賞金獵人之道就如同一場賭局。這場賭局,敗者將一無所有;而勝者將能安坐於山巔之上,收穫來之不易的成功所帶來的甜美果實。這無疑是一場不公正的賭局。有無數心懷野望之人為了改變自己的未來而對此趨之若鶩,但真正能夠成為贏家的人卻少之又少、機率更是微乎其微。儘管如此,他仍決意將自己的人生作為賭注全盤投入其中,而他也早已決定耗盡一生與之博弈。
 
  「我覺得我比一些幹了十幾年的賞金獵人強多了,你懂的,有些賞金獵人除了混的久之外……」一句狂妄無比的話語從崔斯達的嘴裡脫口而出。說到此處,他欲言又止。
 
  曾見識過黑袍實力的賞金獵人都曉得他確實有狂妄的資本。但他卻總因這傲慢自大的態度而冒犯到同行,甚至是周遭的友人——而此刻,加斯帕德爵士即是這位被冒犯的人。這正是崔斯達不受到其他賞金獵人同鄉待見的原因。他試著避免同樣的情景在如今自己身處的異鄉土地上演,但此番情景證明了他終究還是本性難移。
 
  眼見此景的加斯帕德爵士並沒有繼續追問。毫無疑問,面前這位跋扈之人所吐出的猖狂字句在他聽來確實十分刺耳,畢竟他就是崔斯達口中所說的『幹了十幾年的賞金獵人』。然而,騎士卻意外的毫無不快,而是欣然接受了這位賞金獵人的說法——甚至,他打從心底欣賞黑袍的直來直往。
 
  騎士只是輕笑了幾聲,面帶笑意的調侃道:「看來你對自己的實力相當有信心。」
 
  面對加斯帕德爵士的友善,崔斯達絲毫不以為意,而他也不願多花時間與這位同行打好關係。他的經歷告訴他,這一切沒有任何意義。
 
  相比無謂的社交,他此刻有更關心的事:「委託人付了你多少錢?」
 
  「報酬啊……」騎士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的褐色短鬚。「沒有事先談好。」
 
  加斯帕德爵士不禁回想起早年與養父遊走各地行俠仗義的情景。當年,正直的凱爾爵士願為任何需要幫助之人兩肋插刀,但卻從不領取賞金。凱爾爵士的所作所為僅僅只是遵循著內心所信仰的正義,沒有什麼詞彙比善良更適合概括他的人格。而這樣的信念也在日後成為了加斯帕德爵士的準則。
 
  但,顯而易見的,這位號稱黑袍的賞金獵人並沒有如此高尚的情操。而對於刀口上舔血為生的職業而言,這也無可厚非。
 
  「不過,我相信任務完成後你會獲得一筆不小的收入。」儘管加斯帕德爵士的語氣十分肯定,但從那不自覺飄移的眼神看來,他對於自己所說的話並不是真正的深信不疑。
 
  「如果最後委託人不付錢?」黑袍絲毫沒有察覺騎士眼中的猶疑,但他仍如此追問。事實上,這還是他第一次貿然承接沒有事先談妥委託金的任務。
 
  「那麼,由我來支付這筆賞金。」騎士毫不猶豫的回答,眼神較方才肯定許多。
 
  我從沒看過這種情況。崔斯達看著這位騎士,疑惑與不解寫在臉上。
 
  崔斯達十分懷疑眼前這名男子是否真的如他所說是一位賞金獵人,畢竟,他的言行舉止和自己曾接觸過的任何賞金獵人相比真可謂大相徑庭。黑袍確實看過有些賞金獵人——大多是新手——願意無償承接任務,這些人並不是出於單純的良善,僅僅是想透過完成簡單的任務提升自己的名氣與身價,以便向未來遇到的委託人開出更高的價碼;但,黑袍確實沒看過有賞金獵人願意自掏腰包為委託人出錢,這是他從來不曾想像過的情境。
 
  然而,崔斯達絲毫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因為加斯帕德爵士的誠懇早已在他的眼神與語氣中顯露無遺。
 
  「你叫什麼名字?」
 
  「加斯帕德‧拉特蘭。」加斯帕德爵士答道。略微猶疑後,他決定在這次的自我介紹補充自己引以為傲的騎士身份,儘管他早已為此被嘲弄了無數次,而他也確實希望這次不會得到同樣的反饋。「也是一位騎士。」
 
  「騎士?」崔斯達用不自覺流露出的調侃表情複述。他直接的補充道:「你看起來不像,兄弟。」
 
  「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騎士嘆了一口氣。不出所料,熟悉的場面再度上演了。而黑袍這句簡單卻又直接的評價,或將使他在往後更加不敢表明自己的騎士身份。
 
  就連凱爾也很少對外人自稱騎士,我又有什麼資格呢?騎士如此告訴自己。
 
  黑袍沒怎麼與騎士打過交道,更遑論結識騎士友人。這也自然導致黑袍對騎士一詞的概念只停留於那些華而不實的高雅表面——先不論高雅與否,至少他想像中的騎士不會看上去如此落魄潦倒。
 
  事實上,騎士一詞早已被世人美化的過度深刻,深刻到世人往往會加以吹捧騎士樂於保衛弱小的英勇形象,卻因而忽略騎士之中也不乏有為數不少的窮凶惡極、毫無良心之人,正如所有群體一樣。俗話說的好:『樹大必有枯枝』。有些表裡不一的虛偽騎士或許不會表現的像是通俗的惡人,但他們會以騎士的正義形象為糖衣包裝自己,實則為了自身利益行各種傷天害理之事。
 
  不過,這一切對黑袍而言倒也沒有所謂。無論是騎士還是公爵、亦或是那些黑袍從來不明白也沒有興趣明白的各種貴族爵位,黑袍也不會因他們擁有的名號而特別尊敬對方。倒也不是出於什麼特別崇高的理念,他僅僅只是認為世上所有人皆是平等,沒有任何人需要特別敬重、崇拜任何人。
 
  「所以你是希望我叫你『加斯帕德爵士』?還是怎樣?」黑袍漠不關心的說道,甚至帶有一點不屑。他甚至沒有看向加斯帕德爵士。然而,這並不是針對他。就算今日是哪個有權有勢的大貴族親自與黑袍當面交談,這位桀傲不馴的賞金獵人也不會認為自己低人一等。
 
  「沒有那個必要。」騎士客氣的回覆,儘管他還沉溺在自己的失落情緒中。「你叫的開心就好了。」
 
  「好吧,騎士。」黑袍從那破舊不堪還有些發霉的木椅上起身,向加斯帕德爵士伸出右拳。「希望任務順利。」
 
  加斯帕德爵士也跟著起身。他看著黑袍伸出的拳頭,不解的問:「這種時候不是應該握手嗎?」
 
  「我有我的方式。」
 
  「希望任務順利。」騎士一掃自己因為被潑冷水而有些鬱悶的表情,換上了一副爽朗的笑容。片刻後,加斯帕德爵士以右拳輕碰了崔斯達的拳頭,表達對於這位隊友的信任。


黑袍 在 周三 10月 04, 2023 9:28 pm 作了第 2 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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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賞金獵人黑袍:無悔之路 Empty 第三章:生死之交

周四 4月 13, 2023 6:22 pm
第三章:生死之交
 
  兩名賞金獵人從血鴉旅店昏暗的迴廊中踱步而出,他們全副武裝,全身散發肅穆之氣。幾位注意到此一情景的守夜人不禁在心中為這兩位志士感到擔憂,幾週以來已經有太多賞金獵人神秘消失,而那些了無音訊的賞金獵人下場也可想而知。當然,守夜人絕不希望在某日巡邏時又看到兩具慘死於林中的屍體。
 
  加斯帕德爵士的眼中充滿堅毅,勇氣是他一直以來的信念,而正是這份信念助他一次又一次的度過難關。然而,他並不是真的視死如歸。即便是再勇敢的人也不可能徹底置生死於度外,只不過這位騎士早已做好為了保衛有難之人犧牲自我的覺悟。
 
  與加斯帕德爵士相比,崔斯達則顯得從容得多,從裡而外散發的自信在他的眼神中體現。黑袍在這七日幫助夜色鎮解決了許多棘手的問題,每當他完成一個任務,他的技術便又增長幾分,而與其一同增長的還有當地人民的尊敬。他在這短短一周內收穫了太多的讚譽,無論是來自守夜人的肯定與欽佩、還是鎮民們的感激與讚揚,都使他打從心底對於自身實力備感信心。自他來到暮色森林起,他還沒有遇過任何挫折,而他也不認為這次任務會是例外。
 
  崔斯達抬起頭,看著那細雨綿綿的灰暗天空。在十分鐘前,從外頭傳入旅店的電閃雷鳴還使他感到有些煩躁。照這樣看來,這場雨再過不久便會停止;就算沒有,至少他們不必冒著狂風暴雨執行任務。
 
  這是個好開始。他心想。
 
  黑袍看了一眼他的隊友,開口道:「你的計劃是什麼?」
 
  計劃?騎士愣住了,他確實還沒思考這個問題。事實上,比起擬定一個周全的策略,他更習慣順其自然,並祈禱聖光會保佑一切順利。加斯帕德爵士沉吟了一陣,緩緩回應:「我還沒有計畫。」
 
  「你沒有計劃?」黑袍懷疑自己聽錯似的大聲複述道,語氣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他開始懷疑對方的專業度,以及對方自稱的『十年資歷』究竟是真是假。
 
  所以我根本不想和這些業餘的傢伙組隊……
 
  加斯帕德爵士看的出來他的同伴對於自己剛剛的發言有所不滿——甚至是不屑。這使他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回憶,而這些回憶更使他如今時常受困於自卑心理的束縛。
 
  「老查理。」崔斯達突兀的報出了一個人名。「你知道他嗎?」
 
  騎士只是搖了搖頭,沒有應答。他不想再因為任何言行上的差錯增加夥伴對於自己的不滿。
 
  「老查理是來自北郡的牧師,他治療過很多人。」崔斯達停頓了一會,在腦海中拼湊著自己對於老查理的零星印象。
 
  其實,這位年輕的賞金獵人也沒有親眼見過此號人物,但他確實在鎮上聽聞過些許關於老查理的事蹟。這些消息亦或來自守夜人、亦或來自鎮民,甚至是其他賞金獵人。據他所知,所有與這位老牧師接觸過的人都對他的為人讚譽有加,而他的醫術更是有口皆碑。
 
  思考一陣後,賞金獵人繼續補充道:「所有在暮色森林混的賞金獵人都知道老查理,他們會去找那傢伙治療。這代表老查理認識很多賞金獵人,我猜他知道一些事情。」
 
  騎士挑起眉頭,急切的問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他出現在哪裡?」
 
  「南邊。」賞金獵人轉身望向夜色鎮的鎮門。「我知道他在夜色鎮南邊開了一間診所。」
 
  「我們要調查的地方剛好也在南方,看來滿順路的。」騎士也與黑袍一同望向了南方。隨後,騎士再次看向身旁的隊友,他還有些想詢問的事:「你有沒有——」
 
  「走吧。」還未等騎士說完,黑袍便提高音量打斷了同伴的發言。他不想再回答更多的問題。身披黑袍的賞金獵人逕自朝鎮門的方向緩步而去,而加斯帕德爵士也在嘆了口氣後加緊腳步跟上。
 
  兩名賞金獵人滿懷抱負的離開了夜色鎮,誓要將這樁至今沒有調查者生還的懸案查個水落石出——就像先於他們一步的十數個如今下落不明的賞金獵人一樣。
 
  *
 
  崔斯達與加斯帕德爵士一前一後的站在一棟老舊木屋的門外。雖然屋齡看上去已經十分老舊,但倒也沒有黑袍預想的那麼『破爛』——事實上,這棟房屋的情況比黑袍預想的好了不少,至少比血鴉旅店好太多了。木屋的外層被精緻的粉刷成了與暮色森林的陰暗環境格格不入的純白色,縱使其中有些木材有輕微的裂痕,但卻絲毫不影響這棟純白木屋令人不自覺聯想到的聖潔氣息。掛於大門兩側的門燈散發著純粹的白光,將周遭的土地照亮的清晰可見,與方才一路上不知多少盞根本不會發亮的路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屋外的草地雖如暮色森林其他區域的草地一樣黯淡、毫無生氣,但那些野蠻生長的雜草卻顯而易見的被剪除的井然有序,屋外甚至種植了十幾盆色彩鮮豔且顏色各異的美麗花朵。除了玫瑰與百合之外,崔斯達認不出其他的花種,但光是看到這兩種花已經讓他足夠詫異了,畢竟他還沒有在暮色森林看過這種五顏六色的繽紛情景。
 
  不得不說,這個在暮色森林的襯托下顯得無比難能可貴的愜意小地方,甚至讓崔斯達一度覺得自己身處溫暖怡人的艾爾文森林。而當冷冽的寒風在崔斯達的耳邊呼嘯而過,並無情的拍打在小屋的木門之上時,他再次意識到這裡的平靜也只不過是一位來自外地的老牧師費心營造的假像。就像一位守夜人在昨天告訴他的:「暮色森林沒有永遠安寧之處。」
 
  賞金獵人用他穿戴著手甲的拳背敲了三下眼前那扇發霉潮濕的木門,空心木門回應般地發出了三聲木頭獨特的清脆叩敲聲響。
 
  沒有人應門。
 
  賞金獵人再次敲了三下木門,這次他使了較大的力道,而木門所發出的聲響也從剛才的清脆轉為了沉悶。
 
  還是沒有人應門——但當黑袍專注細聽,他卻聽到了木頭摩擦所發出的喀吱聲響從屋內傳出。
 
  黑袍咒罵了一聲髒話,他開始失去耐心了。
 
  正當黑袍打算再次以更大的力道敲門時,站在一旁等候的加斯帕德爵士突然勸阻似的拍了一下黑袍的肩膀,他對黑袍說道:「先別激動,朋友。會不會老查理不在?」
 
  「不可能。」黑袍果斷的回答。「我聽到聲音了。」
 
  崔斯達揮動手臂將騎士搭於自己肩上的手掌甩開,隨後以拳擊般沉重的力道急促的猛砸在大門上。當黑袍抬起砸在大門上的手時,他看到老舊的木門上出現了一條長而深的裂痕。
 
  此時,皮靴踏在木質地板上發出的腳步聲從屋內傳出。
 
  終於。黑袍為終於有人前來應門而在心中感嘆——至少他本以為有。
 
  緩慢但規律的腳步聲不斷從屋內傳出,彷彿屋內人正在來回踱步一般。但黑袍足足等了兩分鐘,就是沒有人來應門。
 
  這位脾氣暴躁的青年不禁對於自己損壞了一位老牧師的財物而產生些許歉意,但他此刻更在意的是為何屋內明明有人卻遲遲不來應門,這確實讓他相當惱火。
 
  黑袍終於沉不住氣,對著眼前的破舊房屋扯嗓喊道:「我們是賞金獵人,把門打開。」
 
  腳步聲停止了。
 
  在木門伴隨著刺耳的摩擦聲緩緩敞開的瞬間,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映入了崔斯達與加斯帕德爵士的眼簾。和藹的微笑與慈祥的眼神掛在這位老者的臉上,就像他對任何人都是如此充滿善意。
 
  「你們好啊,年輕人。」老查理輕語道。他的聲音虛弱無比,就如同他的身子一樣,看上去光是一點風吹就足以讓這個老人踏入墳墓。
 
  這位老者的頭髮與修剪整齊的鬍鬚因年事已高而顯得蒼白。他留著一頭不算短的長髮,但卻一點也不凌亂;反之,他如同要出席宴會般正式的將自己的長髮精心梳理成油頭。老查理身著一套純白色的樸素長袍,這套長袍看上去是如此純淨,而在這位老牧師的著用下更顯聖潔。黑袍從未參訪過修道院或教堂,但他一眼便認定這套長袍是屬於聖職者的,可見老查理的氣質是多麼祥和。
 
  崔斯達沒有對老查理留下特別的第一印象;但在加斯帕德爵士看來,這乾淨整潔的外表著實增加了這位老者的格調。
 
  「你們來找老查理有什麼事嗎?」老查理緩緩抬起頭,端詳著比自己高出了幾顆頭的黑袍,又轉頭觀察了會稍微比黑袍矮一些的騎士。「你們不像來尋求治療的。」
 
  「我們在夜色鎮接了個任務——」黑袍才剛開口,ㄧ道高亢的嗓音便從黑袍的左後方傳來,中斷了他的發言。
 
  「聽說最近暮色森林有很多賞金獵人失蹤,希望你知道些什麼情報。」加斯帕德爵士率先發話。黑袍轉頭瞪了一眼騎士。他本想主導這場對話,卻被他的同伴搶先一步。對於一向獨來獨往的崔斯達來說,這種情景確實使他有些難以適應。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阿……」老者將視線從黑袍轉移到騎士的身上。他瞇起眼睛,注視著騎士。
 
  沉默良久後,老查理緩緩點了點頭。「是的,我對這起失蹤案略有耳聞。這件事讓我難過了很久,也讓我非常困惑。我一直希望這只是假消息……」
 
  老牧師沉默了一陣,接著對兩人娓娓道來:「我已經在夜色鎮住十幾年了,這裡的賞金獵人我都認識。每當有像你們一樣的賞金獵人在任務中受傷,他們總會來向我尋求治療,而我總會盡我所能的幫助他們。有些人比你們還年輕,有些人比我還年長,但我一視同仁的將他們當作我的孩子照顧。這也是我這把老骨頭唯一能為夜色鎮做的貢獻——」
 
  「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崔斯達打斷了侃侃而談的老查理,他沒有興趣知道此人的來歷,只想盡快完成任務。
 
  老者將視線再次轉向這位心急氣躁的年輕人。他緩緩嘆了一口氣,卻也不禁露出了一抹理解般的微笑,似乎回想起了自己在數十年前也曾有過的青春年華。
 
  「我調查了許多線索,年輕人,而這些線索都指向一個地方,靜謚花園墓場。」老查理轉頭朝那片通往南方的樹林望去。他凝視著遠方的黑暗,一雙灰藍色瞳孔不安的轉動著,彷彿光是在此遠觀也能感知到那些隱藏於林間的危險。
 
  黑袍與騎士不約而同的隨著老查理的視線望向南方。崔斯達不曾深入過這座墓場,但據他所知,靜謚花園墓場的危險程度和烏鴉嶺墓園完全無法相提並論。作為一位幾天前才勇闖烏鴉嶺墓園深處並凱旋而歸的賞金獵人,他認為這次任務實在沒什麼好擔心的——如果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我很欣慰終於有人願意幫助夜色鎮居民處理這件事。」老查理感慨的說道。當崔斯達仔細一看,他發現這位老牧師的眼神中洋溢著感激之情。「如果不介意,我願意帶你們前往,只希望你們在路上能保護好我。」
 
  加斯帕德爵士聽聞這位老者的請求,立刻昂首挺胸的自告奮勇道:「當然,我很擅長護衛任務。」
 
  「不,我不打算帶他去。」這句話顯然是說給他的同伴聽的,但崔斯達的視線仍放在這位看上去弱不禁風的老者上。
 
  「為什麼不呢?」加斯帕德爵士轉過頭,疑惑的看著黑袍。「我們身處暮色森林,我想帶著一位聖職者不是個壞選擇。」
 
  「這棟房子很安全,但外面並不是,兄弟。」
 
  「我相信他不會拖累我們的。」
 
  「不會拖累?」崔斯達伸手按住加斯帕德爵士的頭,將這名騎士的腦袋硬生生轉向老查理的方向。「看清楚,兄弟,他就是個連走路都有困難的老人。我不想浪費心力保護一個無法照顧自己的傢伙。」
 
  騎士本想反駁崔斯達的論點,但他實在不想與這位剛結識的新朋友爆發衝突。於是他閉上了剛張開的嘴,改口向崔斯達妥協道:「好,有道理。」
 
  「我們感謝你的幫助。」賞金獵人低頭看著那位矮小的老者。黑袍感受的到老查理的善意,但他心意已決。他不是故意要對這位老牧師顯得刻薄無禮,只是不想看到任何意外發生。黑袍沉默了一會,接著不加掩飾的說出自己的心聲:「但你只會害我們的任務變更難,或是害自己死在那。」
 
  老查理嘆了一口氣。他對於這位賞金獵人的輕狂行為已經屢次容忍,但,人人都該被尊重。老者收起了微笑,向黑袍告誡道:「年輕人,你不懂得敬老尊賢嗎?」
 
  「教會差我來暮色森林幫助信眾,我一直致力於讓聖光照亮這黑暗之地。若我不趁此機會淨化這片土地,那這樣的失蹤案就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夜色鎮的人民會終日壟罩在恐懼之中……」老查理語帶憤慨的說道。言至此處,他稍作喘息。作為一位聖職者,保持心平氣和是他對自己的基本要求。最後,他神色哀傷的補上一句:「這是你們想看到的嗎?」
 
  黑袍陷入了沉思,讓一位看上去弱不禁風的陌生老者參與任務有太多的風險與變數,他只想確保一切都會在自己的掌控下;但,未等黑袍回應,加斯帕德爵士已經率先發話。這一次,他打算堅持自己的想法:「來吧。我們需要你淨化那裡,我們也需要你帶路。」
 
  「謝謝你,年輕人。」老查理欣慰的笑了,笑的是如此真誠。
 
  黑袍沒有說話,表情也出奇的平淡。他仍認為自己的決定是對的。若他真的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他找了一個自己不能完全信賴的隊友,而這個隊友現在又為他找來了第二個。
 
  老查理用他那因年邁而佈滿皺紋的手將木門輕聲關上。在房屋的大門完全關閉前,黑袍剛巧瞥見了屋內的擺設。一幅寫實卻又典雅的畫作高掛於壁爐上的紅磚牆。畫中描繪了一位中年的褐髮男士、一位中年的褐髮女士,與一位年幼的褐髮女孩,三人相互依偎著,看上去是如此溫馨。有時,崔斯達會在夜深人靜時想起自己遠在庫爾提拉斯王國的家人,而這幅和樂融融的家庭畫著實勾起了他對家的回憶。
 
  等等,那他的老婆和女兒在哪?
 
  大門完全緊閉後,黑袍看著這位年邁長者的駝背身影,默默猜想著老查理的經歷。事實上,他後悔自己方才打斷了侃侃而談的老查理,或許老查理原先正準備分享他的故事。
 
  黑袍沒有繼續思考這個問題,他只希望老查理的故事並不是又一樁暮色森林的悲劇。他感受的到這位老牧師確實有一顆良善的心。若聖光真像那些虔誠的聖光信徒們描述的如此崇高,聖光應當會眷顧祂的信徒。
 
  *
 
  「注意腳步,年輕人。」老查理右手柱著一把樸實無華的木製手杖,左手提著一盞光輝燦爛的提燈,帶著身後的兩名賞金獵人在黑暗中尋覓著正確的方向。
 
  這座黑暗無光的樹林與艾爾文森林綠意盎然的樹林截然不同,這裡的林木與花草早已枯萎腐敗。發霉的灰色樹幹失去了原先該有的自然氣息,而那些佈滿蜘蛛網的萎靡枝幹亦為這條林間小徑增添了一絲詭異之氣。水珠從樹梢上滴落而下,不偏不移的落在崔斯達的頭上,不斷吸入飽含溼氣的沉重空氣使崔斯達的肺備感壓迫。
 
  三人在一大片荒草叢生的樹林中穿梭,逐漸靠近他們的目的地——靜謚花園墓場。但,每當他們朝盡頭深入一步,周圍的氣氛便又壓抑幾分,連幾絲從高聳枯樹間透出的月光在此刻也顯得詭譎。
 
  幾小時前的雷雨使這片荒瘠的土地遍佈令人厭煩的泥濘。黑袍注意著腳下的路,他實在不想一腳踩進爛泥裡,讓自己的鋼靴浸跑在散發著死屍氣味的腐臭髒水之中。天知道回到閃金鎮後他得清理多久。
 
  就在此時,一幕怪異的景象在他的眼前上演。
 
  黑袍親眼目睹了一株在幾秒前仍看似平淡無奇的藤蔓在片刻間猛然生長,並如同觸手般朝自己蔓延而來。他出聲提醒走在前方的兩位同伴:「這些草是怎樣?」
 
  崔斯達踏出左腳,將那株逼近自己的怪異植物踩在腳下,同時將自己的大劍從掛於背後的劍鞘中拔出。賞金獵人沒有多想,只是受本能驅使般以黑血朝著地面猛力劈砍,將腳下的藤蔓一斬兩斷。
 
  與此同時,加斯帕德爵士腳下的藤蔓也發生了同樣的異變。怪異的藤蔓狂野的生長著,它如同有意識一般纏繞著加斯帕德爵士的腳踝,力道之大彷彿要將其就此拽入土地之下。
 
  藤蔓緊勒著騎士那雙老舊的鐵製靴甲,鐵靴在這道怪力的擠壓下逐漸變形,不斷被外力朝內擠壓的金屬壓迫著騎士的脛骨,使他疼痛難耐。藤蔓的表皮長滿了銳利的鉤狀尖刺,當騎士的靴甲在擠壓下碎裂時,藤蔓的尖刺也刺入了他的皮膚,並如同吸血鬼般飢渴的吸取著他的血液。
 
  騎士用手中的劍朝地面左右揮舞著,試圖斬除緊抓著自己腳踝不放的藤蔓。然而,他那粗製濫造的老舊鐵劍遠不如黑袍的鋼製大劍那麼鋒利,劍刃甚至已經生鏽許久,這使他難以俐落得手。直到他不再嘗試揮砍,而是改以戳刺的方式將這奇怪的植物整株刺穿,加斯帕德爵士才得以擺脫藤蔓的束縛。
 
  加斯帕德爵士低下頭檢查傷勢,濃稠的深紅色液體正從靴甲的裂縫中流出,滴落在濕潤的土壤上,滲入土中。幾乎同時,騎士又驚見兩根觸手狀的藤蔓從土壤之下拔地而起。這些藤蔓的形體不但比剛才的藤蔓更為粗壯,甚至連覆蓋於表皮上的尖刺也生長的更為致命。很快的,另外兩根藤蔓又從土壤之下竄出,就像它們無窮無盡一樣。
 
  「看來這些植物是以血作為養份的……」加斯帕德爵士驚覺。「我們得將其根除,否則無論斬斷再多藤蔓也只是徒勞無功!」
 
  「會吸取生命的植物?」聽聞此言,老查理眉頭緊皺。他曾經自己走過這段路,但他從未遭遇這種情況。「糟了,這代表附近有死靈能量在竄動。」
 
  黑袍看著眼前這些以血為食的植物,又看了一眼腳下的鬆動土壤。他知道一定有數十名過路人被這些怪物般的藤蔓拽入土中慘死於此,難怪這裡瀰漫著濃厚的屍臭味。
 
  而他不會是其中之一。
 
  賞金獵人從他掛於腰間的道具包中取出了一顆火彈。稍加瞄準後,他熟練的將手中這看似平凡無奇卻威力驚人的圓形物體投擲而出。他的動作是如此流暢,可想而知,這套動作他已經做過了無數遍。
 
  火彈在落地後應聲碎裂,熊熊烈火在地面迅猛蔓延。火勢不只朝那些正在怪異扭動的藤蔓吞沒而去,也貪婪的蠶食著周遭的荒草,甚至是埋葬於土壤之下的腐朽屍骨。
 
  黑袍知道自己的計畫必定會成功。他將黑血劍刃朝下插入土中,以右手按著劍柄將劍佇立於右側。火勢仍在蔓延著,甚至慢慢燒向了他腳下的土地。而他對於此情此景不為所動,只是淡定的低聲倒數著:「三、二……」
 
  「一。」
 
  映照於三人瞳孔中的火光在彈指間消失無蹤,上一秒仍熊熊燃燒的烈火在瞬間徹底熄滅。當火焰散去後,三人的四周只留下一大片焦土。令人作嘔的屍臭味被刺鼻的煙硝味取而代之;而那些危險的變異植物已被徹底焚燒殆盡,化為一抹粉塵飄散在空氣中。
 
  「這是我最愛的道具。」賞金獵人嘴角上揚。
 
  加斯帕德爵士擔心的看向那位老者,他急促的走上前,關心道:「你有沒有哪裡受傷?」
 
  老查理睜大了雙眼,彷彿正震驚於自己親眼所見的情景。他靜靜的站在原地,眼神如神遊似的恍惚飄移著。直到身旁騎士的一句慰問從他耳邊傳來,他才回過神來,面帶微笑的緩緩回應道:「沒有,沒有……怪物大概是怕了聖光的力量而不敢攻擊我。」
 
  老查理再次看了一眼大火燃燒過後所留下的滿地焦土,接著轉身面向南方,向身後的兩位賞金獵人鼓舞道:「你們還能前進嗎?我想我們離源頭不遠了。」
 
  「繼續吧。」
 
  *
 
  年老的牧師領著兩名賞金獵人在被死靈能量所腐蝕的樹林間穿梭前行,好一陣子後,三人終於離開了錯綜複雜的林地,來到了靜謚花園墓場。這裡三面環山,地勢極其隱蔽。若是沒有一位熟門熟路的當地人帶路,或許這兩位外地人還真會迷失在那片處處險惡的荒林中。
 
  這座沉寂寧靜的墓場被一道充滿年代感的斑駁石牆所包圍。暗綠色的苔癬在圍牆的岩石表面肆意生長,好似要將這道石牆就此吞沒般的蔓延著。石牆上佈滿裂痕,無論是被刀劍迅速劃過刻出的刻痕;被戰錘猛烈敲擊造成的碎痕;被巨斧劈砍後由上而下裂開的劈痕;甚至是被法術轟炸後留下的焦痕。這只代表著一件事:這裡曾爆發過無數場戰鬥。
 
  一座破舊不堪的禮拜堂座落於墓場的盡頭,這座禮拜堂看上去歷史悠久,或許已經存在了數百年。崔斯達曾聽說暮色森林如此危險是因為在數十年前受到了詛咒,而他可以想像,在暮色森林受到詛咒之前,肯定有不計其數的聖光信徒遠道而來參訪禮拜。儘管如此,這座曾經輝煌一時的禮拜堂也無法為這片飽受摧殘的土地帶來一絲曙光,而它的存在就如整個暮色森林一樣死氣沉沉。上百座墓碑以禮拜堂為中心擴散而建,但銘刻於石碑上的文字早已因朽壞過度而模糊不清。
 
  如果死後要被埋在這,不如把我的屍體燒了。崔斯達心想。
 
  骸骨與遺體在這座墓場隨處可見。這倒不奇怪。讓黑袍較為在意的是,那些屍體都身著風格各異的裝備,裝備品質參差不齊,由此可見他們絕非是官方人士;而各式各樣的武器就散落在屍體四周,甚至有人在死前也緊抓著手中的武器不放。
 
  黑袍低頭看著腳邊那名身著華麗亮紫色法袍的死者——據他來看,這位不幸的銀髮少女應該是一位法師,因為她的遺體旁散落著一柄鑲嵌著海藍色水晶的高級法杖、以及一本寫滿了咒語的書本;而這位法師應該是一位外地人,畢竟當地人可穿不起如此高貴的衣物,更別提是這柄價值連城的法杖。
 
  賞金獵人繼續觀察著這位年輕法師的屍體,他盡可能無視那些正在無情啃咬著死者傷口的老鼠與蛆蟲,一心專注在他的調查上。死者全身上下都遍佈著某種生物的咬痕,而且絕對不是野獸造成的。很快,崔斯達看出來了,那正是食屍鬼的咬痕,他在烏鴉嶺墓園才親眼看過。然而,這裡並沒有半頭食屍鬼,也沒有任何不死生物。
 
  崔斯達繼續觀察。這名法師的胸膛明顯是被劍所刺穿的。從傷口可以看出這把劍的劍鋒顯然缺乏打磨,但從刺殺的手法來看,此人的劍術必定十分高超。當他放眼望去,他發現所有屍體幾乎都是因同樣的致命傷而死。
 
  「這些人絕對是賞金獵人。」作為一位賞金獵人,黑袍一眼就看的出來這些死者的來歷。
 
  「她的確是。我認識這位賞金獵人,上個月我才為她治療過。她名為羅絲,是來自達拉然的法師。雖然這女孩對我很冷漠,但我知道她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老查理低下頭,靜靜的看著這位在死後面貌全非的年輕人。哀傷與遺憾是他此刻唯一展露的情緒,而壓抑於其內心的則是對於兇手的憤慨。縱然如此,身為聖職者的他也只能盡力保持著內心的平靜。

  「安息吧,羅絲,聖光會撫平妳的傷痛。」
 
  崔斯達對這位死者的來歷絲毫不感興趣,他自顧自的繼續推斷道:「有個劍士殺了他們,這傢伙的劍術非常強,就像個打了一輩子仗的老劍士。」
 
  黑袍稍微拉開兜帽的帽沿,來回看了看四周,就像在尋找著什麼。他總覺得周遭有股視線在凝視著他,而且是一道充滿殺意的凝視。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將他包圍。他將穿戴著鋼製手甲的右手按在黑血的劍柄上,警戒著周遭的一切。
 
  「準備好戰鬥,騎士,我覺得敵人就埋伏在——」黑袍才剛想出聲提醒同伴,映入眼簾的一道離奇景象卻讓他震驚的閉上了口。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一頭身著金色重甲、身披暴風王國外袍的高大骷髏,在黑袍的注視下從禮拜堂的殘磚敗瓦中緩步而出。黑袍對眼前這頭骷髏再熟悉不過。這七天以來,他已經在暮色森林斬殺了至少二十頭骷髏,但只有一頭骷髏穿戴著如此華麗高貴的金色護甲、只有一頭骷髏身披那件被鮮血所染紅的藍底金獅外袍——是的,絕對不會錯,那就是骷髏騎士泰倫。
 
  此刻,只有困惑一詞能夠準確形容黑袍的神情。早在七天前,他便聯手劍士麥爾斯將這頭怪物徹底斬殺於烏鴉嶺墓園,但骷髏騎士此刻竟又復甦般的出現在他的眼前。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黑袍毫無頭緒。但他絕對不可能看錯,他確信這點,而種種細節也證實了他的想法。
 
  崔斯達與麥爾斯當天在骷髏騎士的戰甲上留下的戰損仍然清晰可見,那場戰鬥的所有細節仍歷歷在目。他到現在還清楚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在那套閃爍著金屬光澤的金色護甲上留下道道劍痕;而他記得更清楚的是,他與麥爾斯在那場戰鬥中已然將骷髏騎士的手腳斬除,唯獨左腿仍在。甚至,麥爾斯在最後時刻一拳擊碎了這頭骷髏的頭顱。而現在,這頭骷髏不但四肢健全,連頭顱也毫髮無傷般健在。
 
  重重疑點困惑著黑袍。有那麼一刻,他甚至懷疑眼前的景象不過是某位神秘施法者捏造的幻象,或者自己正身處夢境。
 
  骷髏騎士踏著沉重的步伐走下禮拜堂的階梯。金屬戰靴包覆著骷髏的踝骨,當那雙戰靴重踏在石梯上時,金屬與岩石的敲擊聲也隨之響起。不死生物的動作如同魁儡般生硬,但卻絲毫不影響他全身上下散發出懾人壓迫感。
 
  幾滴冷汗在此時從黑袍的額上滑落。他知道眼前的怪物有多麼強大,而他從未想到自己竟需要面對第二次。沉默許久後,崔斯達終於開口道:「我在烏鴉嶺墓園幹掉過他,就在七天前。」
 
  加斯帕德爵士自然也發現了那頭骷髏,但他對黑袍的遭遇全然不知。一時之間,他實在很難相信黑袍的說法。「什麼?你確定是同一個嗎?」
 
  賞金獵人沒有回應。此時,他倒希望一切都是自己的胡思亂想。若骷髏騎士真的死而復生了,那說明背後一定有人在操弄著這一切;而若情況真的如此複雜,夜色鎮所面臨的災難恐怕不是斬殺幾個不死生物就能平息的。
 
  「你的意思是他殺不死?」騎士追問道。
 
  「也許吧,或是有個死靈法師二度復活了這個怪物。」黑袍在思考一番後猜測道。但此時此刻,他不想再思考這個問題,這只會讓他在等等必定爆發的一場生死攸關之戰中分神失手。「聽著,兄弟,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無論如何,現在的當務之急都是為了夜色鎮人民處決這個禍害。」老查理坦然說道。他定睛凝視著遠方的邪物,彷彿這位老者早已看淡了生死。
 
  「聖光啊……」老牧師低下頭,向聖光虔誠的禱告。「請賜我等勇氣,助我等面對聖光之敵;請賜我等信念,引我等行於聖光之道。」
 
  聽完聖職者的禱告後,加斯帕德爵士也低下頭,默默附和道:「願聖光保佑我們。」
 
  聖光不會保佑任何人。在親眼目睹了暮色森林的種種慘劇後,崔斯達實在很難相信聖光會如傳聞中的那般庇護祂的子民,就像夜色鎮人民常說的:「聖光遺棄了這裡。」
 
  儘管如此,賞金獵人也並沒有打斷這兩位虔誠信徒的禱告。他知道聖光對暴風人而言象徵著希望與一切美好的事物,或許只是他身為一個庫爾提拉斯人無法領悟箇中道理。
 
  正當老牧師抬起了雙手,在腦海中複誦著聖光術的禱言,希望能運用自己生平所學,協助這兩位見義勇為的賞金獵人對抗眼前邪物之時,身披黑袍的高大劍士卻伸出他那寬碩的手臂擋在了老查理身前。賞金獵人轉過頭看著這位矮小的老者,開口說道:「你該回去了,老人,這不是你該參與的戰鬥。」
 
  曾幾何時,他開始被這些年輕人視為需要格外保護的對象了?老查理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嘆。歲月的流逝讓他成為了一位體弱多病的老者,卻也讓更多心懷抱負的年輕勇士如雨後春筍般誕生於世。
 
  「那好吧。」眼見這位年輕的賞金獵人對自己的安危如此擔憂,老查理也只好無奈的苦笑回應。「等你們擊敗這頭怪物,記得通知我前來淨化這片土地。」
 
  「願聖光與你們同在,勇士們。」語畢,老牧師便柱著木杖往反方向緩步離去。不多時,那老態龍鍾的駝背身影便如被黑暗吞沒似的徹底消失於兩人的視野之中。
 
  黑袍仍然注視著遠方的骷髏,只見那頭怪物緩緩轉過他那腐朽的顱骨,以有如黑洞般深邃的眼窩注視著黑袍。剎那間,時間彷彿凝結。骷髏騎士就這樣死死的盯著黑袍,但那副因腐朽而泛黃的骸骨身軀卻是如木偶般僵硬在地,毫無動靜。
 
  「以聖光之名!我北郡的亞瑟‧斯威特必將在此將你斬殺!邪惡的怪物!」
 
  忽然,一道虛弱卻又充滿力量的怒吼聲從禮拜堂中傳出。崔斯達光聽就知道發出聲音的人必定身負重傷,但這道咆哮不知為何卻又強而有力,彷彿他的聲音中寄託著赤誠可見的信念。
 
  說時遲,那時快。一名身穿全套銀白色戰甲的中年壯漢從禮拜堂中衝鋒而出。當崔斯達目睹那名褐髮男子正血流如柱的斷臂時,他終於明白為何那道咆哮會聽上去如此虛弱。聖騎士的手中緊握著一柄碩大的銀白戰錘。無論怎麼看,那柄尺寸驚人的巨錘都需要雙臂並用才能流暢揮動,但這名肌肉鼓脹的強壯聖騎士卻僅用他殘存的右臂緊握戰錘,便無所畏懼的朝著眼前的怪物強襲而去。
 
  「有太多無辜之人因你而死了!怪物!聖光會審判你的罪行!」聖騎士高舉戰錘,用盡全身氣力仰天吶喊。
 
  瞬間,他緊握於手中的銀白戰錘爆發出耀眼的金色光芒,那道光芒絢麗無比,在頃刻間驅散了周遭的黑暗,將整座墓園都照耀的清晰可見。就連並非是聖光信仰者的崔斯達,在此刻都切身感受到了那道光芒的溫暖。頓時,他似乎能夠理解那些聖光信徒為何會對他們的信仰如此崇敬了。
 
  從禮拜堂中猛然衝出的聖騎士驟然躍起,他充滿信念的躍向近在咫尺的骷髏騎士,手舉巨錘,誓要將自己所剩無多的性命賭在這記攻擊上。他必須得手,否則死的就是他。而從這位聖騎士此刻的神態來看,他早已抱有覺悟。
 
  黑袍在此時向前踏出一步,接著也與那名陌生聖騎士一同朝遠方的骷髏騎士衝鋒而去。他將雙手緊握於黑血的劍柄上,在衝鋒的同時觀察著眼前怪物的一舉一動,試圖尋找任何一絲骷髏騎士可能展露的破綻,並盡可能俐落的奮力一斬,奪得先機。
 
  但,令黑袍沒想到的是,面對同時襲來的黑袍與聖騎士,骷髏騎士泰倫竟仍一動不動,就像他完全不把這些不自量力的人類放在眼裡。骷髏騎士仍直勾勾的盯著衝向自己的黑袍,好似正在樹梢上凝視著臨死野獸的食腐鳥般令人髮指。黑袍不知道這頭骷髏下一步會做什麼,他只知道,他必須在此刻拚死揮出他的大劍。否則不只是那名聖騎士,他與他的隊友也會成為被亂葬於此的下一具屍骨。
 
  就在此時,骷髏騎士那空洞的眼窩驟然散發出了強烈的深藍色光芒,那道光芒在黑暗中如靈魂般飄逸,這令黑袍不寒而慄。崔斯達暗自咒罵了一聲髒話,這是他在上回與其交手時也沒有看過的情景。但,他知道自己絕不能在此刻亂了陣腳,否則一切就全玩完了。
 
  骷髏騎士泰倫甚至沒有轉頭,只是對從左側躍向自己的聖騎士舉起左臂,他將手掌五指齊張,接著再無動靜,彷彿在等待著什麼註定會發生的事。
 
  聖騎士此時已無退路,他就這樣莽然躍向了骷髏騎士的攻擊範圍,絲毫沒預想到眼前怪物會做出何種舉動。下一秒,他發現自己手中的戰錘已經被這頭骷髏緊緊握住——
 
  那柄戰錘已經不再屬於他了。
 
  他使出全身力氣,試圖重新奪取戰錘的控制權。但,就連他自己也知道,他此刻的舉動看上去就像個猴子般滑稽。縱然他身強體壯,但他無論如何使力都無法奪回被骷髏騎士緊抓不放的戰錘——這該死的骷髏甚至沒有肌肉,他的怪力到底因何而來?
 
  當困惑在這名聖騎士的腦海中一閃而過時,他在上一秒仍誓死捍衛的寶貴武器已經徹底落入了骷髏騎士手中。而這柄巨錘所散發的金色光芒也在那一刻消失,彷彿就連聖光都在這頭邪物的掌握下如風中殘燭般熄滅。
 
  躍擊無果的聖騎士從半空中摔落在地。當黑袍看到聖騎士的後腦猛力砸在地面那塊巨大且充滿銳利稜角的巨石上時,黑袍知道,這名勇氣可嘉的陌生人已經沒有生還機會了。黑袍為救下這名聖騎士而努力過,但現在他與骷髏騎士泰倫仍有十步之遙,願他的靈魂安息是黑袍此刻唯一能做的。
 
  骷髏騎士泰倫還是沒有轉頭看向那名聖騎士,他仍用他那散發著寒光的眼窩凝視著黑袍。在這一刻,黑袍終於知曉其中原因,那就是這頭不死生物對於眼前這名曾經殺過他一次的生者充滿了復仇的執念。儘管骷髏騎士整個過程甚至沒有看聖騎士一眼,但他此刻卻朝蜷縮在地的聖騎士伸出他那長的不可思議的怪臂——那甚至不像是一個『死人』該有的手臂,反倒像是有位死靈法師從其他長臂種族的屍體取材為其拼接而成。
 
  骷髏騎士五指緊抓著聖騎士亞瑟的頭,將這名無助之人高舉於空中。才剛被骷髏騎士抓離地面,聖騎士便痛苦的驚聲尖叫著,他的大腦正被一道不可違抗的怪力擠壓——這實在太痛苦了。黑袍非常確定,若這名聖騎士手中有匕首或任何銳利的物品,他必定會立刻割掉自己的喉嚨,好讓自己能死的輕鬆些。
 
  聖騎士撕心裂肺的嘶吼、吶喊、尖叫……若絕望有聲音,那必定是這名聖騎士此刻的尖叫聲。這就是絕望,打從心底的絕望。他將傷口滿佈的獨臂高舉過頭,向上天張手,虔誠的祈求聖光回應自己的呼喚。
 
  而聖光也確實回應了他。
 
  在聖騎士的指尖燃起了那麼一點微弱的金色光芒時,他的頭顱已被骷髏騎士蘊含著怪力的骨掌徹底捏碎。紅色的鮮血與透明的腦漿如爆開的炸彈火藥般四濺,濺灑在骷髏騎士的頭骨上、濺灑在被骷髏騎士握於手中的巨錘上、濺灑在滿地的濕潤泥濘與水窪上、濺灑在那塊巨大的岩石上、也濺灑在他自己掉落在地的遺體上。
 
  儘管那人已然死去,但這頭殘暴的怪物卻仍不放過他。骷髏騎士泰倫抬起他穿戴著金屬戰靴的踝骨,朝聖騎士那早已血肉模糊的頭顱猛力踐踏。褐髮男子生前俊朗的臉龐在此刻成了一團血肉橫飛的爛泥,場面之血腥就連黑袍也不忍直視。
 
  即便如此,黑袍並沒有因目睹了如此血腥的一幕而停下如迅狼般向前猛衝的步伐,他不能停下。他清楚,他絕不能在此刻被恐懼或懷疑所動搖。他必須在此刻全然相信自己緊握於手中的劍,他必須將決心與勇氣寄託於這道斬擊上。黑血從來沒有背棄過黑袍的信念,他相信這次也不會。
 
  骷髏騎士泰倫對眼前來人張開了佈滿尖牙的嘴,如北烈境的冷冽寒冬般嚴酷的深藍色光芒從他的嘴中散發而出。這頭全身上下只剩一副骸骨身軀的骷髏並沒有聲帶,但一道彷彿來自地獄的深沉咆哮卻在此時從骷髏有如深淵般黑暗的口中吼出。黑袍不知該如何準確形容他所聽到的聲音,那聲音黑暗、刺耳、如獸嚎般狂亂;但黑袍也切身感受到了,隱藏於這道充滿憤怒與恨意的咆哮之下的,是一個被囚禁且受盡折磨與苦難的靈魂所發出的求死哀嚎。
 
  在盛怒咆哮與絕望哀嚎混雜交織的震天狂吼響徹雲霄之際,黑袍已經衝到了骷髏騎士的三步之內,而黑袍那巨大的雙手劍也已經斬在了骷髏騎士的左臂上。賞金獵人沒有咆哮或怒吼,但無聲的憤怒卻在他的深褐色雙眸中清晰可見。他死盯著那隻在幾秒前殘酷捏碎聖騎士頭顱的骸骨手臂,聖騎士亞瑟的血染紅了骷髏騎士的白骨手掌,鮮血正如暴雨般從骷髏的掌上不斷滴落。他暗自發誓,就算他不能在此將骷髏騎士斬殺,至少也要斬斷這隻手為聖騎士報殺生之仇。
 
  刀光劍影間,骨頭斷裂的聲音傳進黑袍的耳中,骷髏騎士泰倫的左臂被崔斯達行前打磨鋒利的黑血俐落斬斷。那隻曾奪走了無數生命的手臂就這樣掉落在滿是鮮血的土壤之上,浸泡在流淌的血泊之中。
 
  即便事已至此,但骷髏騎士的斷臂卻如同有自我意識般詭異的抽動爬行著。朝黑袍爬行而來的斷臂張開那長著一手尖爪的骨掌,意欲抓住黑袍的腳踝,但卻被這名高大的劍士一腳踩碎。骨裂聲從黑袍的鋼製靴甲之下傳出,黑袍沒有分神留意腳下的情況,但他不用看也知道這隻苟延殘喘的斷臂已經徹底粉碎了。
 
  骷髏騎士泰倫張大了散發著惡臭的大嘴,以滿口駭人驚悚的尖牙湊向黑袍的腦袋,準備將這名賞金獵人的頭就此咬斷。此時,黑袍才剛扛起沉重如巨石的黑血,根本不可能來得及招架或揮砍。面對迎面而來且近在眼前的血盆大口,黑袍無法抵禦,也沒有退路。
 
  而就在崔斯達即將喪命之時,加斯帕德爵士卻持著一面鏽跡斑駁的扇形鐵盾從骷髏騎士的左側衝鋒襲來,在轉眼間將正要得手的骷髏撞倒在地。騎士高舉大盾擋在黑袍身前,對著倒地的怪物朗聲喊道:「我不會讓你傷害我的同伴!」
 
  當黑袍從赴死的覺悟中反應過來,看到了護在自己身前的披甲背影之時,這名一向高傲自大的賞金獵人終於在出道以來首次真正意識到:組隊真好。
 
  「等等,兄弟。」雖然眼下戰況險峻,但崔斯達還是忍不住發表了他心中的疑惑,即便這並沒有意義:「你哪來的盾?我記得你沒有盾。」
 
  騎士沒有轉身也沒有回頭,只是以握於右手的長劍指著遠處一名重甲賞金獵人的屍體。「我覺得我們會需要盾,所以我去跟那位朋友借了一個,我相信他也樂見我們用他的武器為他報仇。」
 
  崔斯達笑了一聲,不再回應。
 
  骷髏騎士泰倫再次起身,他將因受到劇烈撞擊而扭向頸後的頭顱硬生生轉了回來,以緊迫逼人的殺意凝視著那名手持劍盾的騎士。此刻,黑袍發現骷髏騎士不像上回交手時只是憑著直覺與本能攻擊,反倒像有戰略似的知道該優先剷除哪個敵人——
 
  或是有個死靈法師在控制他。崔斯達來回警戒著四周。早從踏入靜謚花園墓場開始,他就一直懷疑有個死靈法師正藏匿於暗處。
 
  骷髏騎士泰倫以僅剩的右臂舉起他從聖騎士亞瑟手中掠奪而來的巨錘,以笨重遲緩的步伐逼近加斯帕德爵士。雖然此時的骷髏騎士與方才的聖騎士一樣僅靠單手持錘,但這柄笨重的武器在他的揮動下卻如同玩具般輕盈。強烈的死靈能量驅動著這具不死生物的腐朽軀體,使這頭怪物全身充滿凡人無法踰越的怪力。
 
  骷髏騎士渾身散發著駭人的殺意。加斯帕德爵士對眼前的怪物深感恐懼,但他的腳卻沒有後退半步。他站穩腳步,穩固的舉著手中的盾,望能接下骷髏騎士的攻擊,為他更為擅戰的隊友爭取擊敗骷髏騎士的機會。而當比加斯帕德爵士高出足足兩顆頭的高大骷髏站在騎士的眼前時,他發覺自己的手腳正因內心的恐懼而無法控制的顫抖著。即便如此,加斯帕德爵士仍堅持守在原地。
 
  他當然害怕死去,但他更害怕夥伴在他眼前死去。
 
  龐大的金屬重錘硬生生的砸在了那面老舊的鐵盾上,金屬相互撞擊所爆發而出的刺耳聲響使加斯帕德爵士震耳於聾,甚至讓他懷疑自己的耳膜是否有因此受損。那柄巨大戰錘的尺寸幾乎和加斯帕德爵士整個人一樣大。這道重擊讓加斯帕德持盾的左臂因麻痺而瞬間癱軟,他沒想到這頭骷髏的攻勢竟會如此猛烈。壓迫感實在太大了。或許他還可以再撐一下,但也就是一下。
 
  骷髏騎士沒有放過這名礙事的人類。他再次以自己纖細的骨臂毫不合理的高舉戰錘,準備二度砸向那把因剛才的猛擊而出現裂痕的盾牌。加斯帕德爵士還是沒有逃跑,他知道這把劣質盾牌不可能撐住骷髏騎士的第二次攻擊,但他除了堅守原地外別無他念。騎士渾身劇烈顫抖著。若他沒能擋下這次攻擊,那或許碎裂的不只是他手中的盾,還有他的項上人頭。
 
  聖光啊……我不想死在這,至少讓我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地方。
 
  加斯帕德爵士抬起他低頭祈禱著的頭,以那對透露著恐懼的淺藍色瞳孔直視著骷髏騎士散發著冷冽藍光的空洞眼窩。當這頭殘暴的怪物朝著加斯帕德爵士惶恐的臉發出他有生以來聽過最可怕的咆哮時,他的腿還是不禁後退了半步。
 
  伴隨著一道劍刃迅速劃過空氣的翁鳴聲,骷髏的咆哮突兀的轉為了哀嚎。加斯帕德爵士定睛看向前方,只見身披黑袍的劍士就站在骷髏騎士的身後,以一道近乎完美的蓄力斬擊中了骷髏的頭骨。分別擅長攻與守的兩名賞金獵人各司其職,這次任務雖是崔斯達與加斯帕德爵士的首次合作,但或許也只有默契無間能夠形容他們出彩的戰鬥表現。
 
  這道斬擊俐落的將骷髏騎士的後腦斬下了一角,充斥在骷髏騎士顱骨中的詭異藍光化為數道半透明絲狀形體從他碎裂的顱骨中飄散而出。黑袍不確定那道光芒究竟是什麼,是骷髏騎士被束縛的靈魂、還是充斥於骷髏騎士顱內的死靈能量——這道問題的解答對黑袍而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終於發現了骷髏騎士弱點。
 
  骷髏騎士的身軀如石化般僵在原地。那一秒,那道只有這頭不死生物能夠聽見的黑暗之聲終於消散了,他被囚禁已久的靈魂彷彿重獲了盼望已久的自由;而下一秒,那道瘋狂的低語又再度迴響於骷髏騎士泰倫的腦海中,逼迫這名死者繼續服從於黑暗的意志。
 
  「我找到他的弱點了,兄弟,砍了他的頭。」黑袍朝加斯帕德爵士大喊。
 
  聞言,騎士也觀察了一會這頭怪物碎裂的頭顱,發現骷髏騎士顱內的光芒確實正飄忽不定的閃爍著。他點了點頭,對於黑袍敏銳的觀察力暗自佩服。「你的意思是他頭裡那道光在驅動著他嗎?我懂了。」
 
  骷髏騎士泰倫朝著加斯帕德爵士暴衝而去。或許是因為充斥於他體內的死靈能量正在流失,這頭怪物的行動開始變的捉摸不定;而他的吼聲也變的更為淒涼,就像一個受盡折磨的受刑人所發出的掙扎吶喊。光是傳入崔斯達與加斯帕德爵士的耳中,就足以讓兩人切身感受到來自某個求死靈魂的痛苦。
 
  加斯帕德爵士將視線鎖定在眼前怪物那被黑袍硬生生斬裂一角的顱骨上。他揮動自己久經鍛鍊的結實手臂,將手中的盾朝骷髏騎士的頭擲出。他向聖光祈禱骷髏騎士的頭顱會被這沉重的鐵盾砸個粉碎;而事實是,骷髏騎士儘憑他手中的巨錘朝飛來的盾猛力一揮,這面盾牌就伴隨著金屬碰撞聲在空中斷成兩截,如同垂死的飛鳥般掉落在骷髏騎士的腳邊。
 
  以其人之道換以其人之身。骷髏騎士用他僅剩的獨臂高舉那沉重的巨錘,朝著正緩步後撤的加斯帕德爵士猛砸而去。戰錘以雷霆般的威力與疾風般的速度飛向骷髏騎士的敵人。加斯帕德爵士光用看的就知道那柄巨大的金屬戰錘比他找到的鐵盾沉重數倍,若是被擊中,必定會粉身碎骨,就此喪命。
 
  騎士憑藉著求生意志跳向一旁以求保命,在落地時卻因重心不穩而翻滾了幾圈,雖然全身沾滿了塵土與血漬而狼狽不堪,但至少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而那柄沉重的戰錘則不偏不移的砸碎了一座年代久遠的岩石墓碑,掉落在地。目睹此情此景的騎士心頭一顫,若他剛才沒能成功閃避,被砸碎的就是他的血肉之軀。
 
  加斯帕德爵士才剛逃過死亡的魔爪,骷髏騎士竟已來到了他的眼前,絲毫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時機。骷髏騎士以那長的離譜的怪臂抄起掉落在地的戰錘,隨即一錘將騎士護在身前的鐵劍擊飛。一切發生的是如此之快,加斯帕德爵士甚至來不及反應,上一秒他仍雙手緊握的武器此刻便已從他的手中消失。飛向遠處的鐵劍砸在了一旁的另一座墓碑上,卻沒能像那把巨大戰錘一樣砸碎墓碑,而是鏗鏘落地,只在石面上留下了幾道劍痕。
  
  就在此時,崔斯達再次神出鬼沒的從骷髏騎士身後現身。他身披的一襲黑袍與暮色森林的漆黑環境融為一體,就連加斯帕德爵士有時也無從判斷黑袍的方位。劍士看準時機,他將黑血雙手高舉過頭,隨即將手中大劍整柄刺入骷髏騎士的顱骨中。怪物痛苦的哀嚎著,刺耳的嚎叫聲讓加斯帕德爵士不由得摀住雙耳。黑袍親眼目睹,充斥於骷髏騎士顱內的那道詭譎藍光,此刻正從他被大劍所貫穿的空心顱骨中洩溢而出,化為一道介於虛與實的絲狀形體飄向天際。
 
  突然,骷髏陷入瘋狂般的仰天咆哮著,這道咆哮遠比剛才的任何一道咆哮都要狂亂。情況顯然不太對勁。手無寸鐵的崔斯達就站在骷髏的眼前,只要巨錘一揮就能奪走崔斯達的性命,但骷髏騎士卻將眼前的生者視為無物,只是不斷怪異的猛砸著除了土石與血泊外空無一物的土地,彷彿在宣洩著自己的怨恨,就像出於對自由的渴望而不斷衝撞鐵籠的猛獸。
 
  當崔斯達定睛一看,骷髏眼中的藍色火光正若有若無的閃爍著。不時如火炬般明亮,不時卻又如深淵般黯淡。
 
  骷髏騎士任由自己的戰錘落在地上。他抬起自己的手,將滿手的利爪刺入自己的頭骨,彷彿要將腦中折磨他的聲音徒手抓出來一般。這場面實在太過於驚悚詭譎。崔斯達與加斯帕德爵士從未見過此番情景,但對賞金獵人而言,面對一頭想自我了結的不死生物倒也不是件壞事——尤其這頭不死生物剛才差點殺了他們。
 
  這個骷髏想自殺?難道真的有個死靈法師在控制他,而他在試著掙脫控制?目睹此情此景後,崔斯達更加確定了有個死靈法師就在暗處操縱著這一切。
 
  「是時候結束這場戰鬥了。」崔斯達持劍走上前,打算趁這頭不死生物陷入狂亂時了結他。
 
  當黑袍來到骷髏騎士的身側,舉起黑血,準備如劊子手般俐落斬下骷髏騎士的頭顱時。骷髏眼中本已黯淡的藍色光芒又再次激烈的爆發,亮度甚至比方才任何時刻都更為強烈,就像他的眼中真的有一團藍色的鬼火在焚燒著。
 
  骷髏騎士伸出他的獨臂,用那長了一手尖爪的骨掌緊緊掐住崔斯達粗大的脖子,將無力反抗的崔斯達高舉過頭。在骷髏騎士身後目睹這一幕的加斯帕德爵士無比詫異,這頭骷髏僅僅用了一隻手,竟能如此輕而易舉的讓這名高大如熊的男子雙腳離地。
 
  此刻的劍士拼命掙扎,但無論如何,身體也無法挪移一寸。彷彿這一抓不止抓住了軀體,亦將力量從其軀體中完全抽離。黑袍用穿戴著鋼製靴甲的腳猛力踢擊骷髏的腰骨,但這頭怪物的駭骨身軀卻堅如磐石,無論他猛踢了多少下也不為所動,反而只是在更快的消耗崔斯達所剩不多的體力。被這頭力大無窮的怪物掐住咽喉使黑袍痛苦無比。才短短幾秒,他已經難以呼吸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已經嚴重缺氧,而他脹紅的臉也證實了這點。
 
  崔斯達不願坐以待斃,而是試圖在臨死前做最後的反抗。身為一名劍士,他使盡全身的力氣想舉起手中的大劍斬擊骷髏,但他無論如何使力也沒辦法僅憑單手舉起自己的雙手大劍,那把劍實在太大、太沉重了。
 
  此時,他才終於想起了那位庫爾提拉斯鐵匠當年給他的忠告:「我實在不推薦大劍,大劍是所有劍類武器裡最笨重的。如此大的劍身在洞穴之類的狹窄地形無法完全發揮,隨便一個小破綻都足以讓你的敵人逮到機會至你於死地;而且大劍必須用雙手持劍才能揮動,如果你斷了一隻手,或是你身處險境導致你只有一隻手能用,那就算你手中有一把大劍也等於沒武器。」
 
  「那大劍的優點是什麼?」黑袍記得很清楚自己當時是如何回應。
 
  「斬擊威力大、攻擊範圍長……抱歉,我實在想不到了。」印象中,那位鐵匠沉吟許久才補上了他所能想到的最後一個優點。「不過在我看來,用大劍的劍士確實比其他劍士值得敬佩,因為他們有無所畏懼的特質。否則也不會選擇這麼一把高風險的武器,只為了能更俐落的擊敗敵人,對吧?」
 
  「好,幫我做一把大劍。」當年,崔斯達就是衝著這句話下定決心以大劍作為武器的。在此時此刻的黑袍看來,當年他做的決定確實太過於衝動草率了。
 
  然而,他並不後悔。若一切重新開始,他也會做一樣的決定。
 
  崔斯達的視線從清晰可見慢慢變得模糊不清,就像有一團迷霧壟罩著他所看到的世界;接著又從模糊轉變為一片黑暗,就像他正在墜入一個深不見底的無光深淵——
 
  剎那間,一道道畫面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浮現在他的眼前。
 
  他看到了家鄉。蜿蜒曲折的河流、綿延不絕的群山、白雪皚皚的山尖、綠意盎然的樹林、晴空萬里的天際、一望無際的大海。這就是庫爾提拉斯王國的提拉加德海灣,承載著他從小到大所有回憶的地方,他來自的地方。
 
  他看到了家園。那是一棟被大山大河所環繞的別墅。崔斯達在成長時期搬過三次家,隨著他事業有成的父親越賺越多,他們住的房子也越換越大。不過,在崔斯達成為賞金獵人以前,他總喜歡搭乘馬車前往繁華的波拉勒斯,在城裡晃悠鬼混一整天才依依不捨的回家。比起待在家裡,他喜歡在城裡的旅店和其他人遊玩一種名為爐石戰記的卡牌遊戲。那時一切都還是如此單純,他還不是一個經歷過大風大浪、大起大落的賞金獵人,只是一個平凡的少年。當時他的生活非常輕鬆愜意,不過他很慶幸自己成為了賞金獵人,因為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值得為之奮鬥的人生目標。
 
  他看到了家人。在崔斯達背井離鄉的前夕,他的家人們聚在家門口為他送別。他看到了父親文森肯定鼓勵的神情。他的父親一直都希望他有天能出人頭地,當崔斯達終於堅定了自己要成為頂尖賞金獵人的夢想時,他的父親盡全力的支持他,甚至在最一開始資助了他裝備與馬匹。崔斯達一直很感謝他的父親,他發誓自己一定要成功,讓父親能為他驕傲;他看到了母親媞娜依依不捨的擔憂神情。雖然崔斯達自從成為賞金獵人後經歷了各種磨難與歷練,無論是心智還是肉體都早已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面的男人,但他的母親還是始終把他當成小孩。當初,崔斯達會希望母親不要為自己過度操心,但不得不說,獨自在外漂泊闖蕩後,他有時也會想起母親的愛與關懷。他一直覺得自己的母親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儘管他從來沒有對他的母親親口說過;最後,他看到了他的弟弟夏恩。雖然夏恩對崔斯達的離別看上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崔斯達知道夏恩會想念他哥的,而他也會想念他弟。
 
  不,我不能死在這,我要活著回去。
 
  崔斯達已經發不出聲音了,但他用最後一絲力氣將自己快要掉落在地的大劍扔到骷髏身後。黑血隨著金屬與岩石的撞擊聲掉落在地,浸泡在血泊中,落在了加斯帕德爵士的腳邊。加斯帕德爵士立刻撿起崔斯達的武器,濃稠的血從黑血的劍刃上流淌而下,滴落回地上那灘因聖騎士亞瑟之死而留下的血泊裡。他可不想錯失眼下唯一能取勝的機會,讓此地再多了一灘崔斯達所留下的血泊。
 
  「放開我的夥伴!怪物!」加斯帕德爵士朗聲怒吼。他不太適應的以雙手揮動著這把沉重的大劍,朝著骷髏騎士的頭顱直取而去。在加斯帕德爵士的吶喊聲從山谷的盡頭傳回他的耳中之時,骷髏騎士泰倫的頭顱已經滾落在地。而黑袍也得以從生死關頭中解脫,在雙腳終於落地後大口呼吸著空氣。
 
  「黑袍,還好吧?」加斯帕德爵士擔心的看著黑袍,出聲關心道。
 
  「沒事。」黑袍咒罵了聲髒話。在生死邊緣走一遭的感覺實在不太好受,但他還是強撐著差點逝去的身驅,不想嶄露自己虛弱的一面。「不過,謝了。」
 
  「我幹掉過你一次,我就可以幹掉你第二次。」他低下頭,死盯著骷髏騎士在地上滾動著的顱骨,彷彿怕它還有能力逃跑似的。黑袍一把從加斯帕德爵士手中奪回黑血,接著以劍刃朝下的方式持劍,將黑血的劍刃猛力刺入骷髏騎士掉落在地的顱骨之中。「別再復活了。」
 
  充滿著黑暗力量的咆哮聲仍從骷髏的口中發出,很快,那道咆哮變成了驚天動地的鬼哭神嚎,卻又轉瞬即逝消失在兩人的耳中。那道從顱骨中散發而出的藍色光芒徹底消失了。崔斯達與加斯帕德爵士清楚的看到,一道若有若無、虛無飄渺的透明形體從那顆頭顱中飄散而出,又在一陣寒風的吹拂下消失於兩人的眼前,與空氣融為一體般消散的無影無蹤。
 
  「謝謝你們救了我,勇士。」

  一道蒼老而滄桑的低語聲伴隨著另一陣冷風迴響於兩人耳中。崔斯達與加斯帕德爵士對視了一眼,接著各自張望著四周,但他們卻沒看到任何人影。最後,兩人不約而同的抬頭看向天空,因為兩人都感受到了某種直覺,一致認為那道聲音就來自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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